待到山西地界儿,已是七月初了,夏天来了天气越发热,各地方避暑的人都去了五台山,黄河水滚滚,沿岸村树正茂,红肥绿胖。二人在燕子矶下舟登陆,却见兰州知府沈廷正已经等候在那里,一见面便道:“年大人,辛苦辛苦!一路奔波劳顿,小弟聊备水酒为你洗尘!——这位是?”
“哦!你问的是他?”年羹尧转脸看看岳钟麒,笑道,“岳钟麒,字东美,大宋岳家军的后人,原是顺昌府同知。我去四川营务不熟,请他过来帮忙,为人最是肝胆仗义的……”
沈廷正见他带着外人,略觉意外,忙敷衍道:“久仰大名!敢问是哪个旗下的?”
岳钟麒便知这是在盘自己的底,忙道:“我是汉军绿营的,托年大人的福,去年收到四爷门下。您是沈大人吧?常听年大人说起您,安定一方令人钦慕!”
听说也是四爷门下,沈廷正略觉放心,笑道:“不敢当——请!”说着便带他们到路边一个茶肆里,因包了店,并无其他客人,酒水都是沈廷正的下人用食盒带来的。
年羹尧几次张口想问沈廷正怎么从甘肃兰州也来山西,是否也奉有四爷密信,因见沈廷正心存戒备,便笑道:“老沈,东美是四爷亲自关照吏部派给我帮办事务,你有什么事只管说。”
沈廷正打量了岳钟麒一眼,见岳钟麒大约四十岁,双目精光闪烁,紫棠脸颊上几道细细的刀疤闪着黯红的光,五短身材上套着箭袖长袍,一身精悍之气,因笑道:“原来如此,这就好!我和你们一样,也是到五台山见驾来的——四爷还有密谕!”
听到旗主有密谕,年岳二人便忙起身。沈廷正左右看看,说道:“坐着听吧。四爷命我转告二位,进山西悄悄的,找到春兰楼的老刘,拿住解送北京!”年羹尧笑道:“就这么点事,值得叫我暗自带兵?四爷下个命令给山西巡抚,他敢不照办?”
“山西巡抚要能办,怎么会调你?”沈廷正斟着酒冷冷说道,“命令不到山西,说不定老刘就远走高飞去沙俄了!”说着便将老刘躲藏地方的情形备细讲述给二人。年羹尧至此才掂出分量,正要说话,岳钟麒笑道:“沈大人,四爷给这差使不难办。不过我们隔着省带兵拿人,这不是小事!”
年羹尧腮旁肌肉抽搐了两下,眼中闪出杀气,转瞬间又笑道:“沈大人,四爷的信呢?请出来我看看。”
“看完就烧了。”沈廷正知道他是要凭据,笑道,“四爷给了一张刑部手谕,你看看。”弯腰从靴掖子里抽出一张纸递过去。年羹尧展开看时,上头写着:
兹奉皇十三子胤祥钧令:近悉逆犯老刘窝藏山西。闻知四川布政使年羹尧即将由四川见驾述职,着令该布政使顺途捕拿,妥解京师交有司严勘。密勿!
后头没缀日期,显然是留着让年羹尧自己填写,年羹尧嘴角闪过一丝笑容,说道:“‘顺途’二字大妙!”
“这事宜速不宜缓!”岳钟麒侧着身子也看了刑部密谕,因道,“下头兵士分拨先去。我们见过皇上立即快马追上!”
年羹尧将纸折起塞进袖子里,一手按杯,沉吟道:“兵士们不过夜,今晚就走。日夜兼程,把守住村子各处要道——你传我的令,不要怕辛苦,把网封严,都装成行商贩夫,里紧外松地赶路。”他拉长了脸,刁声笑道:“都是行军老人了,也知道我的规矩,走错一步,我就要行军法!”
沈廷正和年羹尧相交十余年,虽然不大熟悉,但他素来觉得年羹尧尽管傲气,也还算书生斯文,从未见过他如此狰狞狠毒的脸色,愣了一下,笑道:“这布置很周密了。我马上回去兰州并修书给四爷说明情况。”
当下三人又闲聊了几句,便分手各自到客栈安置。
年羹尧和岳钟麒一刻不停忙到午时过,才把五百名军士分派停当。又拜会了山西巡抚衙门,刚要去请见皇上,却见年羹尧的管家魏之耀正急得热锅蚂蚁般跑来。年羹尧便问:“什么事?你慌得什么?”
“爷!”魏之耀拍手打膝道,“你们刚走,山上派人来了,我整个五台山都找遍了……”年羹尧一点不敢耽搁,急忙换了蟒袍、仙鹤补服,命岳钟麒也穿戴齐整,打马飞奔五台山。
但康熙并没有接见他们。康熙十天前领着孙子孙女们去了陕西巡视,留在五台山的陈廷敬派人传他们。
“四川百族杂处,最难治理。”陈廷敬叫年羹尧谈了四川驻军情形,沉思着说道,“皇上几次提及,不要动不动就用兵弹压,最要紧的是怀柔安定。你们说的土司归流,设官治理,等皇上回来我再代奏。年兄前岁平苗的事情,上次公文不够具体……”
年羹尧和岳钟麒面前各放一碗茶,听陈廷敬一样一样地说个没完,真想端茶辞行。但陈廷敬官大一级压死人,只好耐着性子坐听。
好容易听着话快完了,年羹尧身子一欠正要说话,陈廷敬却问道:“听说你们带了几百名军士同来?”
岳钟麒万万没有想到,做得极机密的事,刚刚在山西落脚便传到了机枢大臣耳中,心里不禁咯噔一下。
“回陈中堂话,”年羹尧微一欠身,气度从容地说道,“确有此事。卑职这次进京,选的将士们都是山西、甘肃、直隶一带出身的,正好挨着换防。一是给皇上带了些土物,路上要押运,还有四爷的东西也不少。二是让他们回家探探亲——中堂要不信,可派人到我下处去看,如今只余了四十多名长随。卑职是懂规矩的人,焉敢造次带兵觐见?”
岳钟麒忙道:“中堂明鉴,我们在外头带兵实在是难,士兵们也难。江浙富庶之地,吃穿不愁,谁肯当兵?说句瞒上不瞒下的话,都是北方苦出身卖命要家里日子好点,要不是前头和苗人土司打了几仗,兵士们得了赏银腰里有钱,叫他们回来也不回来!”
陈廷敬笑道:“你们不要多心,我只是随便问问。要造反,带五百喽罗来这山上能济什么事?”说罢端起茶呷了一口。这就是端茶送客了!
两个人便忙起身,年羹尧笑道:“中堂大人,知道你为人高峻,没敢给你带什么东西,只有几匹蜀锦,几篓川辣椒……听四爷府苏培盛说您夫人病了,顺便带了几斤上好三七——都是些不值钱的,请中堂赏收。是送到这里,还是带到北京府上?”
“三七送我这里,照价付钱。”陈廷敬忙道,“其余东西一概不要送,都带回去吧。”说罢起身送他们二人出了佛堂,立在滴水檐下又道:“皇上不见你们了,有事公文里头说。”一摆手便进了屋里。
岳钟麒还是第一次见陈廷敬,这种作派闻所未闻,一边走一边笑道:“自入宦海,头一遭见这么大的清官,几斤三七还要付钱!我不信他就指着一百八十两年俸过日子!”
“陈廷敬确是清廉,收三七已是很大面子了。”年羹尧也不胜感慨,“历朝历代的宰相大都没下场,此人荣宠不衰,确有过人之处!而且他家里有矿那。”
得嘞,山西煤老板家庭出身,有钱腰杆子硬。
山西是边境省份,煤炭多,中原和草原要道生意多,更是自古以来战争多,民风彪悍居住环境也不如内地安逸,住宅都是石头盖的堡垒一般,易守难攻。春兰楼的老刘带着他的人,一路日夜仓皇逃跑,就是来到山西的一处自己当年准备的堡垒里头。
他离京出走,原是很不情愿的。就心里话说,他也怕那个“活阎王四爷”,但更怕的是自己的“八爷”,他掌握胤禩的机密太多了,害怕被主子杀了灭口。
通过十四爷的手谕,他找来地方县令李维钧,不屑地瞅着俊秀的青年县令给他行礼问安的谄媚模样,喘口气,抱着一只呼呼念经的大胖猫,迟重地挪动一下疲惫肥胖的身躯道:“将一哨绿营兵请进庄,要他们给我保镖。四爷可怕,八爷更可怕。”
李维钧三十出头,闻言面容一变,很是吓了一跳,一拍大腿道:“会有这种事?八爷慈眉善目,会和你过不去?”
老刘越发不屑地一笑,说道:“八爷九爷十四爷看似是一伙的,却也各穿各人的裤子,各自使心眼儿!我离京走时十四爷暗中握了握我的手,又说‘仔细着’,如今想来越想越怕!”
这番不疾不徐的话,李维钧只听明白一点儿,因大着胆子问道:“几位爷闹掰儿?我就说,十四爷是四爷的同母亲弟弟,哪里能和八爷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