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祚眼睛一眯,笑道:“邬先生高见。老八听说了汗阿玛在南书房说的话,当天中午就一个人回来府邸里,就是八弟妹生产的那天,很多人都说老八惊喜的疯了,其实他呀,估计是被大悲大喜刺激的疯了。”
“还有这些事情?”胤祥瞠目看着变得神采奕奕的邬思道,看看含笑品茶的四哥,大约明白汗阿玛又在用八哥这个“万能鱼饵”“钓鱼”了,疑惑地问道:“那……‘八王大’那?怎么说?”
邬思道应口答道:“阿哥爷都是金枝玉叶,说个‘大’字有何妨?‘八王大’、‘大八王’‘王八大’、‘大王八’……你听听,这都是些什么好话儿……”一语未终,众人已是哄堂大笑。
四爷原是一本正经听得有趣儿,也禁不住一口茶喷了出来,又问:“宰相摄政王那?先生又作何解释?”
“宰相摄政王嘛,”邬思道兴致勃勃说道,“古时相臣入朝,担心紧要政务遗忘,将要目记载于圭片上,当胸秉奏以示诚敬,执圭的乃是人臣非人主之意,这老道的话本可一笑置之,偏偏那么多人都着了迷!”
一席话滔滔不绝,说得众人心里一片清爽。胤祚脸上彻底放松下来,胤祥听得手舞足蹈,笑道:“苏培盛弄瓶酒来,我得浮一大白!嘿,趁着兴头,邬先生你给我看看相!”苏培盛就侍候在窗户旁边,忽闪着迷迷糊糊的眼听得入神,忙答应一声,进里头取出一银壶玉壶春,给各人倒了一大杯。
众人等着邬先生给十三爷算命。胤祚瞄着四哥,安静地用茶。胤祥“咕咚”地一口咽了,瞪着邬思道不言声。
邬思道笑道:“皇子介于君、相之间,本是造命之人,不能以相取人。但既是游戏,说说无妨。十三爷眉宇间英气勃勃,眉剔目朗、心胸开阔,这是十三爷胎中带来;十月生日正是鬼曹阴节,正为阴到极处,反而生阳,嘴角隐起断纹,原主杀气。但十三爷土星细腻深情,心中慈和良善,因而好杀知杀反而救人无数。”
“寿数呢?”
“……”邬思道看着胤祥,面上下停甚短,不是长寿之相,但此刻无论如何不能扫兴。他再细看看,想说“九十二善终”,又觉得不对。十三爷的面相明显有大变动。
邬思道的目光落在六爷女子一般秀丽的面孔上,六爷、十一爷、弘晖阿哥,都是面相大变,十三爷的面相,也有了变化。
邬思道看向安静品酒的四爷,四爷眉眼一派安然自若,抬眸的一眼,也是沉静温和,一点点惫懒悠闲。这是胸有成竹?
思考片刻,邬思道在众人等不及的时候,说道:“生死事大,其理难明。敬天畏命小心惴惴。船行中流,尺水之阔,亦可一跃可过。十三爷,您命里有贵人呀,过一百善终可期,二百也有希望。”
虽然是含糊其词,却颇多感慨。听得众人齐齐愣住,二百岁也有希望?神仙不成?
胤祥看一眼四哥,朗声笑道:“富贵我自有之,生钟鸣鼎食帝王之家,长于康熙盛世,还能有过一百的高寿,我很知足的了!——你给四哥、六哥也看看嘛!”
“六爷的面相,和十三爷您的一样,贵人相助,劫数已经过去,未来全在自己手中。四爷我看不准。”邬思道呷了一小口酒,脸色泛上红晕,笑道:“其实一来府我就一直在端详,也几次和文觉、性音说起,只天机岂能是凡人参透?但四爷鹰隼雄视、虎步龙骧,气凝内敛胸藏山川。皇上今以仁育天下,四爷以义正之,或者是此中奥义?”
他不肯说,其实已经说了,众人都心里明白,即使在这种私密的场合,四爷也断难承认这种可怕的断评。四爷听得极专注,见他不肯直说,便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说了也无妨,所谓‘仁育’,是化天下,‘义正’,则是治天下,堂堂正正的事。不过,今天既然说到这里,我也有一问。我在闽浙两省给人算命,曾经有人提出来《推背图》。先生可知道?”
“《推背图》第三十三象:黄河水清,气顺则治……,说的正是大清一朝。”邬思道缓缓说道,“这一象的卦象是:“丙申,巽下兑上,大过。是《易经》六十四卦中的卦:大过卦。还是一个异卦,上泽下风,阴阳爻相反,陆地刚猛过头,海洋怀柔不足。大清入主中原,水气下沉,大风助力水势,为水来之灾象。中期强盛,说的正是四爷。”说罢拖着浓重的喉音曼声咏哦:
“天长白瀑来,胡人气不衮。藩离多撤去,稚子半可哀。”
他吟得很慢,一字一句都发出金石铮铮之音,千斤重锤般敲击着在座的人的心脏。大唐时期距今一千多年前的预言家,推演先天神数,论断后世兴替,甚至精微洞见了大清强盛时期继承人深沉刚猛的性格,甚至连大清一统东方陆地,对海洋不够重视最终引来大水灾都算了出来,发出一声“稚子半可哀”的深长感慨!
四爷先是垂眸静思,心中一片混沌迷惘,继而竟升起一种顿悟般的清灵感。他抬起头,黑得深不见底的瞳仁晶莹闪光,说道:“哲人之言,闻之令人可畏。汗阿玛很多年前就说过,西洋必然是东方之大患。”
“四爷,天命乃是移动的。”邬思道转着轮椅,在地上慢慢滚着,声音像是从一个空洞中传出,多少带着点阴森,“知天命顺天命,知天命改天命。阴阳顺逆反复之理不穷古今。但我们都是人,肉身凡胎,只能从人事上尽力。天予,取之。天不予,争之。”
一阵安静。静的每个人的呼吸可闻,窗外夏风烂漫,吹动池塘的波澜潋滟,花儿摇曳生姿。七月太阳光也是不疾不徐地明亮耀眼,似乎要照亮人间的任何一处角落。
四爷所想的,已经不是争皇位,而是这万里江山亿兆生灵的未来。
每个人都在思考,越思考越觉得,那是好遥远的事情。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大清如果能过百年,天下百年能有二百年安稳,已经是殊为难得了。谁还能有心神去想到,那么遥远的未来?去担心将来可能会有的东西方大战那?
文觉、性音,包括刚进来的高斌、饽饽、阿娇,王之鼎……都惊恐地睁大眼睛看着四爷。
做完功课找来的胤礼、弘晖、弘时、弘暖……小糯米、小米粒……一群半大孩子躲在外头听了这段话,站在门口愣愣地看着四哥阿玛,忘记了行礼。
邬思道沉默地望着外头碧蓝的天空,一团一团的白云——四爷的心思,原来在这里。难啊。争皇位对于四爷来说,只是一道门槛。真正难的在后头。
最聪明,最喜欢研究历史,最多愁善感的胤祚,曾经也因为这句评语日夜不安。三哥担心大清随了元朝不能过百年,七弟担心大清和宋朝一样积弱,他担心大清的未来,其他兄弟们争斗大清如今的继承人人选……只如今听四哥直接提起来,蓦然想得开了。
胤祚一眨眼,瞅着四哥笑:“四哥,汗阿玛的话我也听过。《推背图》上的内容看看就好,无需在意。我和十三弟的命运都能改了,大清的命运也是我们自己说了算!这些年,我们大清已经开始重视海洋防务了。若因为这些说法便放弃人事,那自古以来就无史可言,靠卜卦决疑行事也就是了。你说对不对,四哥?”最后一声“四哥”,他的喉头闪出一丝决绝的狠意,“四哥,你要走阳关大道,不管做什么,弟弟都陪着!”
“还有我!”胤祥从来不关注这些算命学问的,也没有三哥六哥这些心思多的人的忧虑。他天生性格明朗豪爽:“我听着也脚底生寒气。但是四哥,我们既然知道了,就好生防备。五哥已经出海了,我们留守北京,找机会将南海马来群岛一带治理好了,保证五百年内没有海洋之患!”
胤祥眼巴巴地凝视四哥。他信四哥。
夜色似流淌的清水湃在脸上,四爷没言声,只沉重地点点头,转脸问胤祚、胤祥:“我走这条道很险。六弟、十三弟,你们若另寻出路,四哥体谅你们、不怪你们。”胤祥双手捏着椅把手,从齿缝里迸出一个字“不!”
胤祚眼睛瞄着虚空,好似又看到自己儿时每次发病,在床上翻滚着以为自己要死了的迷茫艰难,每次,德妃都是哭着,汗阿玛伤心着,只有四哥坚信,自己一定能挺过去。胤祚冷冷一笑:“四哥,弟弟怕过什么?”
“那好。存亡与共,生死相依!”四爷霍然站起来,目视窗外明月,语气愈加温和惫懒,“我文士、谋士舌锋、勇士三锋俱全,要小试牛刀!邬先生代我修书给年羹尧,皇父西巡,今年述职他先北上见驾,等我的书信再启程来北京!”
在成都布政使衙门接到雍亲王府的信件,年羹尧颇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太子监国,皇帝正在西部巡视,为什么特别交待先见皇帝后进北京?再者,信中又吩咐“可带五百名心腹亲兵”,更让人捉摸不定。
觐见皇帝,带这么多的兵做什么?叫兵部知道,十四爷又会怎样想?皇上居然同样八爷的举荐,要十四爷去兵部,这又是他烦恼的一件事。思量许久,马上是妹妹出嫁的日子了,雍亲王来道命令,却不是要他请假回京参加婚礼,实在要他琢磨不透。
四爷的命令又毫无商量余地,只好将自己的亲兵护营全部换了便装,装扮成西部走商模样,白日分头跟商队北上,夜里客栈而居,一律有参将岳钟麒指挥:既不能违四爷的令,又不招眼惹人注意。述职进京本来极轻松的一件事,倒累得人仰马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