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刹,小林几乎弹了起来。
潮湿的林间,走出一瘸一拐的人。是浦口。他一转头撞见二人,如同撞鬼似地张大了嘴。大约他也迷路了,孰料冤家路窄。
事到如今,小林仍可以离弦箭一般追捕疑犯,不可谓不是一种奇迹。但幸惠最自傲的还是她竟也能跟上刑警冲动的脚步。
浦口已十分迟钝,按理来讲最多两分钟后就会被擒获。跑出百来米,小林却在幸惠身前猛然刹停。
小林不可置信道:“他跳下去了!”
这回浦口的逃离之路不是二楼窗户,而是百丈高的悬崖。
他条件反射俯下身体,匍匐在地,探出头去——
幸惠按住他的肩膀。她轻轻说:“别追啦。”
她某一瞬极端不安,胃里拧成一团。她毫不怀疑小林会跟着跳下去。
她单膝跪地,耳朵慢慢贴上土地。
悬崖之下,涛声如雷震。
“怎么办。”幸惠听见自己说。并不是疑问。
“……没办法了。明早去给老头收尸吧。”
小林沉默许久,艰难爬了起来,又用未受伤的右手拉起她。他的整只左手都是血。
幸惠的眼珠刺痛着,雨水灌进耳朵。她想象浦口的脊椎猝然折断,躯干折作九十度的情景。或许会被海滩耸立的乱石捣烂,或许会在下坠过程中意外挂到树上,日渐腐烂风干,直到搜救队发现断崖的截面挂着一只油漆蓝色的破布袋。那时候尸体一定不再像浦口,而可以像是她认识或不认识的任何一人。唉呀,人真是可怜哪。
小林拿着手电,慢慢在前领路。幸惠频频回望身后笼罩在夜雾中的、理应是悬崖的地方。悬崖是只有低头才能看见的深渊。
幸惠说了北海腹腔长出珊瑚的事。小林起先以为,或者说宁愿以为她看错,但她斩钉截铁。她有些忧愁:“道生君,我想起小时候看见柑橘发霉的感觉。”
“那不一样。毕竟人身上……”小林说不下去。惊骇、惶恐、愤恨、悲哀等诸多神经乱颤的情感冲动,都已不适用于这个追逐死者跋涉了两个钟头的风雨之夜。他只是惘然:“怎么会变成那样?”看上去,他原本只当这是他丰功伟绩的第一站,悬案昭雪的起点。
幸惠上前两步斜睨他一眼。他用力在树干上蹭掉鞋跟的烂泥。
左臂依然无力地垂着。他渐渐很不耐烦:“所以我也会变成那样?”他指他受伤的左手。幸亏据他描述,血肉由内而外撕裂的异物感暂时停息了,疼痛似乎也缓解一些。
他未放弃与幸惠一道理清头绪:假设北海玲乃口中都是实情,那么五年前的无头尸案,的确是八神一朗怂恿所为;而不论北海究竟采用何种手法作案,她确实犯下杀人罪行,被迫三缄其口,逃避调查视线至今;浦口也确实是抛尸现场的目击证人,口述并非全然杜撰,虽然隐瞒了自己盗窃死者遗物的恶劣行径;原理不明,然疗养院很可能真从案中获利,且八神夫妇对于不被起诉一事颇有信心。……
两人同时闭嘴了。
小林发出痛苦的沉吟:“……就算这些统统成立,我们也没法给八神定罪。北海那个样子,怎么可能送她上法庭?”——她所渴望了五年之久的、堂堂正正的“定罪量刑”,从一开始就已不可能到来。她甚至很难被判定为“遭受囚禁”:她的脚上没有锁链,夜晚还能自己推开门出来散心。
一个可怖的事实是,除了她自己之外,无人能够证明她的人生业已毁灭;而一个人是不被允许替自己作证的。
幸惠则说:“尸体脖子上的珊瑚,应当是他死之后才长出来的。如果八神院长的初衷是‘献祭’,那么珊瑚的出现、杀人现场的变动,表示他的意图被神明接收到了。唔,那个落叶坑,也许就像是麦田怪圈的微缩版。”可惜如今人造麦田怪圈已经够多了。
小林对此抱有天道昭昭的淳朴善恶理念,即任何通过残害无辜者以满足供奉人私欲的东西,都是不配被称之为神明的。他也无法理解浦口:“就算珊瑚值几个钱,脑袋没了的死人的东西也敢拿!也不怕遭报应。……”他戛然而止。估计是他想起浦口十几分钟前摔下了悬崖。
“他在某一瞬间,受到某种身外之物的蛊惑了吧。或许那一刻他觉得,与其像往常一万天那样平静地度过发现尸体的清晨,与其继续用自己软弱的力气维持常态,还是生平第一次把道德、荣誉、尊严、生命都托付于宝贵的外物比较刺激呀。”
小林嫌她在文绉绉地给窃贼开脱。她不肯住口,继续说:“或许那一瞬间的浦口先生,和这五年之间的北海女士,本心未尝不相近呢。潜逃的杀人犯终于受到审判,自己反而如受到了救赎一样。仅凭一个人良心的力量,渐渐无法支撑起身躯维持常态,那么,就只能寄希望于更高的存在来推动自己的世界运行下去了。”
其实她说这许多话时,思绪水涨船高,就差耀武扬威地从港口出发去征服他人的脑浆了。她与人相处总有这毛病。小林有意避其锋芒。沉默徒步一会,小林说:“你觉得北海的身体为什么会变成那样?”
“如果不能帮她脱罪,神明做那一切就白费了。”
他大笑了:帮她!这叫帮她?
他又讲,哪天有“神明”胆敢对他伸出如此援手,他决不拖泥带水,立刻自我了结。
“虽然不知道八神祈祷的是什么,但想必‘真凶成功犯罪’和‘真凶成功脱罪’也是神力自我证明的一环。恐怕八神正是因为北海绝不会有作案嫌疑才选择她的吧。真残忍呀。”
“从‘有罪’到‘无罪’……”他突然说,“这就是‘转化’的意思吗?”
幸惠真想夸他开窍。可惜这种时候,还是不开玩笑为妙。
“不止哦。最良善的意图也造成了最丑恶的结果。八神的愿望肯定不止于此。也许光是让疗养院正常运作,就无法凭他的人力与财力办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