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寰胸中那股因被打断而重新燃起的怒火,在分辨出门外传来的是内官监总管太监白晔的声音时,奇异地消减了几分。
“陛下,北狄今晚所献贡品的详细清单,奴才已连夜清点、核对完毕,请陛下过目。”
白晔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清晰,带着恭谨,听不出丝毫慌乱。
赵寰想起来了,确实是他自己在宴席上,看到北狄贡品丰厚时,吩咐白晔尽快清点出名录,第一时间呈报,好让他仔细掂量掂量阿史那·咄吉这番“称臣”的“诚意”究竟有几分。
还是那样,办事又快又好。
赵寰心中下意识地评价了一句。
这白晔,在用起来顺手这方面,确实从没让他失望。
“进来吧。”
赵寰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平静,听不出喜怒,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暴怒从未存在过。
暖阁的门被轻轻推开,白晔低眉顺目地走了进来,手中捧着一本装订整齐的册子。
在白晔踏入暖阁的瞬间,眼角的余光便已迅速扫过全场——
陛下端坐于上,面色阴沉;而将军则跪在下方,身形虽然勉强挺直,但那泛红的脖颈、低垂颤-抖的眼睫,以及空气中弥漫的浓烈酒气,都清晰地表明将军此刻正处于极度不适、甚至意识模糊的状态。
白晔的心猛地揪紧,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他当然知道赵寰正在暖阁里面“审问”南宫月。
当他在奉天殿外领命去清点贡品时,身后大殿内传来的“救命恩人”、“义结金兰”的喧嚣,以及后来那场单方面的、近乎羞辱的灌酒,他都听得真真切切。
白晔气得几乎浑身发-抖,却又无能为力。
他比谁都清楚,将军这半年来是如何小心翼翼地隐藏锋芒,如同受伤的野兽般蜷缩起来,只求一份安稳。
可这一切努力,都被那北狄狼王轻而易举地打破了!
而目睹过围猎场罚跪的白晔,更是明白今晚陛下绝不可能轻易放过将军。
所以,白晔以最快的速度,几乎是逼迫着自己,将北狄那数量庞大、种类繁多的贡品清点、分类、估价、造册。
他必须快,更快!
所幸,阿史那·咄吉为了显示“诚意”,贡品确实给得极其丰厚,品质上乘,这厚厚的礼品清单,或许能成为他打断这场审问的、唯一的底气,让他敢在这个时候来禀报赵寰。
理智如同冰冷的水流,一遍遍冲刷着白晔的脑海,提醒他此刻绝非明智之举。
最安全、最符合他利益的做法,应该是耐心等待赵寰审问完毕、施加惩罚、怒气宣泄之后,再在陛下独处沉思、或许会有一丝后悔或权衡时,适时呈上这份详尽的贡品清单。
届时,这份“及时”的功劳,加上北狄称臣带来的喜悦,足以让天子龙心大悦,说不定就能顺势赏下他内官监掌印太监之职,让他离那个深藏的目标更近一步。
但是,他控制不住。
当白晔守在暖阁外,听到里面将军那断断续续、因酒意而迟钝艰难的回话声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寂静时,他仿佛能透过厚重的门扉,看到赵寰正手握生杀大权,踌躇着、衡量着该如何在南宫月身上落下他的“刀”。
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所以,白晔出声打断了这危险的寂静。
果不其然,赵寰让他进去了。
白晔敛衽而入,姿态恭敬娴熟,如同演练过千百遍。
他的目光规规矩矩地垂视着天子脚下昂贵的地毯花纹,没有在任何不该停留的地方——比如那个跪着的身影——哪怕多停留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