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觉得,烧了最合适。”四爷挪挪地方给老父亲,换个姿势盘着大长腿,懒懒地靠在软枕头上,很诚实的态度。“索额图之前和儿子提过一句,儿子没当一回事。知道八弟在用册子后,也没大在意。可是……儿子觉得,还是烧了清净。大清朝廷不能在历史里被人书写有这样的小道道出现。”
康熙漫不经心地道:“是在知道太子也想要以后?堂堂的大清储君啊……朕都不知道,今年过春节祭祖,怎么面对祖宗们。”
四爷不吱声了:这话要他怎么接口?挠挠头,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无辜地看着老父亲。
康熙:“……”“啪”地给顽皮儿子脑门一巴掌。四爷双手捂着脑门,眼睛好似林间小鹿充满纯净的控诉。康熙白他一眼:“这么大的人还一身孩子气。”双手拢在胸前,靠着小炕几歪着身体,老龙脸上一派放松,好似民间寻常的父子说话谈心。
“马齐和李光地说,你要皇家福晋们、孩子们,男娃女娃都南下看看?”
四爷挑唇顽皮地笑道:“这样的事情听汗阿玛的吩咐那。如果能跟皇祖母和汗阿玛出门去看看,是好福气那。正好汗阿玛要姐姐妹妹们都进京,也一起下江南吧汗阿玛。”
“……”康熙半是感慨半是懊丧,“今年你皇祖母大寿,不能出去。明年看情况。昨天太医说,苏茉儿嬷嬷也就是明年了。”
四爷抿紧了唇角。
苏茉儿嬷嬷打小儿跟着太皇太后,照顾先皇长大,照顾康熙长大,如今养着十一阿哥胤裪长大,看着一大家子的孩子长大,快百岁的老人了,当是喜丧。
可是四爷很伤心。
眼睛下垂,喉咙里堵着棉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康熙轻轻一叹,眨眨眼,掩饰眼里的湿润:“今天你九妹妹也说,出嫁之前想和一家人一起出去看看风景。朕打算着,今年你出嫁的姐妹们都回来,给皇太后祝寿,明年一过完正月,就出发南下,奉着皇太后和苏茉儿嬷嬷,一家人都去。”
四爷耷拉脑袋,眼睛里越来越朦胧,好似又是太皇太后去世时候的满天地的白茫茫。枯荣有数,有生就有死亡。四爷都是做鬼几百年的了,此刻还是克制不住的难过。
他知道,老父亲比他更难过。
他还有老父亲,两个母亲。老父亲除了皇太后,也只有苏茉儿嬷嬷了。
“汗阿玛,您要保重身体。”四爷哀哀地说,好似大雪地里寻找方向的小兽,伸手抱住唯一的受伤的同伴·长辈的胳膊,默默地给予他力量。
“汗阿玛,苏茉儿嬷嬷要去找太皇太后了。她想太皇太后了。太皇太后也想她了。”
墙上的自鸣钟‘铛铛铛’地响了起来,外头天色开始黑了下来,有李德全领着小太监掌灯挂红灯笼的声音,杂乱的脚步声。给予暖阁里一份除节日热闹另外的活泼气氛。心里伤痛难言的父子两个,四目相对,康熙伤痛难言。
四爷哄着小孩子一样地哄着老父亲:“汗阿玛!您有我们那。我们都在。永远都在。大哥、一哥、三哥、五弟、六弟、七弟、八弟、九弟、十弟……”
四爷一个个地数着念着,年轻有力的胳膊抱着老父亲老去的身体,脑海里是小时候汗阿玛抱着他在怀里的模样,胸腔里是酸酸涨涨的苦,还有岁月划过时空之河留下的幸福。
“汗阿玛,儿子虽然生气你偏疼一哥,但儿子保证最孝顺您。我们都孝顺您。我们都陪着您。”
康熙心尖一颤。
这小子,打小儿就愤愤不平地念着朕偏疼他一哥。
到现在都做了阿玛了,还念着。
“胤禛,真怨阿玛?”康熙听到自己问道,声音里透着颤言,他也没有发觉。
“怨着那。”四爷和小时候一样,在老父亲的肩膀上蹭蹭脑袋,嘟囔一声:“一哥小时候出天花,性命垂危,汗阿玛十分的着急,正当打三藩的时候,汗阿玛直接罢朝,一切朝政全部交给朝臣处理,自己日夜守着一哥。大哥在外头家里出来麻疹,汗阿玛连夜出宫去看望,守着大哥退了烧,担心大哥抓脸留下一脸麻点儿,抱着大哥守着大哥一夜,天没亮回来上早朝,一连三天。三哥伤寒,汗阿玛人在木兰,一天一封信,太医一直保证说没事没事,汗阿玛还是用最快的速度赶回来,一直到半年后三哥好起来,汗阿玛才放心。儿子那年拉肚子,汗阿玛刚出发去木兰,连夜打马回来,和皇额涅轮流守着儿子两天两夜……””
四爷慢慢地说着。
康熙慢慢地听着。
他从小没有父母缘分,他的父母也没有教导他什么。他也不知道怎么做一个父亲,只是按照他的认知,努力地做到最好。
原来,他顽皮的儿子,都记得。
康熙不能说,他很失败。他这一生,没有一天承欢父母膝下。亲手养育的老一胤礽如此伤他的心。他这两年,默默地看着儿子们之间的争斗,伤心绝望之余,甚至几度怀疑自己,是不是有史以来最失败的帝王。
此刻,他是天底下一个普通的老父亲。一个年老的,伤心于儿子们听话,不孝顺,不和睦的老父亲。颤抖着因为老迈而青筋暴起的手,轻轻地抚摸儿子的脊背,康熙克制自己的眼泪,却是越克制越多。
“还有吗?”
“有。六妹妹那年种痘,和儿子一样七天就好了。汗阿玛大为高兴,说皇家女儿不输给男儿,要按照皇子阿哥的规格给六妹妹庆祝,六妹妹高兴坏了,拉着儿子一直狼嚎地喊‘阿玛疼小六,阿玛疼小六’……可是儿子认为,汗阿玛用这样的方式奖励六妹妹,有点儿重男轻女,这对六妹妹影响不好。儿子抱着六妹妹认真对她说,她是一个女孩儿很好,很荣耀。姐姐妹妹们都可爱得很。”
康熙流泪生气:“都和你一样重女轻男?惯的你!”
“儿子是一碗水端平。”四爷坚决不承认偏疼闺女,很是理直气壮。“还有一哥都用的最好的,每个月花费的银子无数,皇额涅每个月算账本,都说胤禛你要给我争口气,儿子那时候哪里知道怎么争气?”四爷回忆上辈子儿时的自己,天天背书,天天学习,天天去给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请安陪着念佛,那真是满四九城最乖巧最守礼最孝顺最可爱的小宝宝。“儿子以为皇额涅要儿子证明胤禛是最可爱的,哄着汗阿玛开心。可是汗阿玛赏赐了儿子和太子一样的好东西,皇额涅又要儿子拒绝……”
这是真实的抱怨。两辈子的童年,都是这样。皇贵妃要儿子争,却在儿子争来后告诉他,要守礼谦让,那是皇太子,你汗阿玛最疼的儿子。时刻警醒着他,你不要得意,不能飘起来。
“不能顽皮的童年,很是缺失的,汗阿玛。儿子也想体会体会,飘起来的滋味儿。”四爷说着说着,真的有点好奇。
康熙听着哭哭笑笑的,倒是止住了眼泪。
四爷从袖筒里掏出来手帕,体贴地老父亲擦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