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想见,他一入狱,在哥哥眼里更成了个什么样?哥哥大概也不信禹冲有罪,可是本来有这些不满积在心中,宁可顺水推舟,让禹冲和她彻底断绝。哥哥了解她,除非禹冲当面承认,她才能死心。所以哥哥先去劝禹冲,不知怎样真说服了他。
柳乐呆呆注视前方,听见丁冒说:「姑娘莫怪你兄长,柳大爷并不是存心要害大相公还是怎的。柳大爷也着急,到处想法子,找人说情。可大相公到底给关进了牢里,即便无罪出来,名声也不好听。柳大爷自然是望着姑娘好,人之常情,假若我有个亲妹子,我也这般。再有,那时除了去牢狱,姑太太自己还出过几回门,说不定去见过柳大爷。她也知道大相公不愿和姑娘分开,我想,说不定是她求柳大爷帮忙……」
对,不怨哥哥,也不怨禹大娘,不能把过错一股脑推给他人。是怨她自己,她和禹冲相知相恋一场,为何不信他?为何轻易相信禹冲编出来的藉口?为何她没有多想想,多问问,为何禹冲受冤的事要由别人来告诉她?
现在还不是只顾悔恨的时候,柳乐猛地惊醒:「你接着说。禹大哥认了罪,你跟他去漠南,在那儿是如何?」
丁冒重重喘了几口气:「我听见大相公认了罪,被判服苦役,知道是没办法了,我就收拾东西,预备着和大相公一起走。但是大相公不让我去,他放心不下姑太太,让我留在家。我争不过大相公,只好先答应下了。
「谁知,大相公刚离京没两日,那天姑太太说想搬去城外住,差我去看看,我出城跑了一趟,等回家,看见门前围满了人,近前一看,竟是姑太太她……她已叫解了下来,等着官府派人来验尸。
「邻居们都在议论,说事情蹊跷,恐怕是贼盗之人听见大相公的事,知道家中无男子,过来谋财,害死了姑太太,伪作自缢。
「我吓坏了,心里怎想怎不对:要是衙门来人,少不得把我提去,若认我有嫌疑,我如何辩解?我眼睁睁见大相公受冤屈,要是我被收进监牢,还想着能出来?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跑吧,追大相公去。我顾不得别的,没和姑娘丶也没和计相公打招呼,当时趁着没人注意,去我那屋里拿上几件东西,当夜就出城了。
「跑了七八日,终于追上了大相公。但我还不敢近前,怕京城里面有人要来拿我,只敢偷偷跟着。后来果然看有差人骑马赶来,我以为是通缉我的,吓得要命。正好那几个差役在一起喝酒,说的话被我听见了:原来不是抓我,是大相公身上的罪名变重了——告他那姑娘竟投了湖,她一自尽,她家里人又往上告,虽不是大相公直接谋害,但到底是一条人命,衙门把大相公的一年苦役改判作三年,差人就是来送这个公文。
「我一听不是拿我,便不躲了,买通差人,说我是大相公的家人,要跟着他一起走。我是担心大相公:他为了姑太太,明明有冤屈却认了罪,如今姑太太没了,那不知是不是表妹的也没了,我怕大相公钻了牛角,一个想不开也……
「大相公一看见我就晓得又出了事,要不是他逼问,我还不敢实说。姑太太是他亲姑姑,又像他亲娘一样,大相公心里得多难受!可是听我说完,他一滴泪也没掉,只说:『你不要声张,悄悄跟着,等到了地方,去了这些再想法子。』他指的是身上套的枷锁。
「姑娘,你懂得他的意思?他是想要跑。我知道他决不肯就那么算了,可要跑谈何容易?我一路上也听到好些事:有人说服苦役就是想让犯人死,又不许犯人死个痛快。路途就是一关,要戴着枷生生走去,若是侥幸没有饿死丶渴死丶冻死丶累死在路上,等到真格开始服苦役,比路上还难十倍!活着逃出去?别想!我看大相公存了这个心,心里直发怵,真恨不得有通天彻地的功夫,一早救出他,可我半点儿法子没有,又不敢劝——他当时的模样我瞧都不敢瞧。」丁冒打了个颤。
柳乐可以想出禹冲的样子——眼睛黑得怕人,又像是冒着火。在她面前,好像看见那样一双眼睛瞪着她,不甘,怨恨。当他受尽折磨死去时,有没有怨过她?
她觉着身上好冷,脸像生铁一样硬绷着,眼泪冻结在眶中。
丁冒接下去说:「我一直跟着大相公,在路上走了近半年,到了漠南,犯人都关在一个叫做乌牙山的地方,就在那山底下开荒。」
「那时我在附近找了个村庄安顿下,每日还能见到大相公,只不过旁边总是有人,商量不得。大相公话也很少,我不知他是什么打算。过了约莫三个多月,一日我起来,到处找不到大相公,问了人才知道是要一些强壮的犯人去开山,大相公被挑了去,给押进了山里头干活。
「那地方叫管子岭,只有一个山口可以出入,看管得更严,像我们这些家人都不得靠近。那时我身上也没了银钱,只能在当地能找到什么杂事就做什么,得了钱就去贿赂差人,求他们给大相公捎些吃食穿戴。
「我们刚到时是夏天,夏天也苦,可冬日才是真正难熬,入冬后,冷得石头都能冻裂,何况大相公又在深山中。那儿冬日长,春天到得晚,我日日提心吊胆,生怕大相公熬不到开春。过了年,总有两个多月,才慢慢暖了一些,我总算松了一口气,可没一个月,人家说大相公死了。」丁冒抬起眼睛,「姑娘是不是也听说……」
「是,我收到消息了。」柳乐空空洞洞望着前方。
「当时我要去认大相公的尸首,可他们说我非亲非族,不许我去。没见到尸首,我怎能相信大相公是死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万一是他们弄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