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儿,他停下,歉意道:「当时我走得急,也没和姑娘说一声,也没管姑太太的后事,等我这次回来,才知道多亏计相公发送了姑太太。」
柳乐听他语气大概还不知道她嫁过计晨之事,有一瞬的轻松,马上因为这一松而感到羞愧万分。当然不想有意瞒丁冒,但她着急听他说,不愿拿别的话来打岔。她轻轻点了点头,「计公子和禹大哥的交情,若不帮忙,他也不会安心。」又问,「你跟去了漠南,后来呢?」
「姑娘,」丁冒哆嗦着嘴唇。柳乐甚至能感觉到有句话在他胸中冲来撞去,终于,从他喉咙闯了出来——一句压低声音的叫喊:「大相公他是冤枉的!」
柳乐身子向后一闪。她受住了,双手紧紧抓住凳沿,「怎么说?」
丁冒说出这句话,反镇静下来,拿手擦了擦额头。
「我从头说,事情说来还是因我而起——姑娘知道,大相公不是一直在找他那妹子?」
这件事熟识禹冲的人都知道:他的姑母有个亲生女儿叫楚莲,在她三岁那年,因遇洪灾淹了房屋田地,全家人出来逃难,路上把她丢了。后来姑母姑丈收养了失去双亲的禹冲,一面继续打探女儿的下落。姑父楚实有大半时候在各地找活做,就是为了方便寻访,等禹冲大了,也一起东寻西找。他们四处向人打听,一无所获,不过是白白送了许多钱与人牙子。每过一年,希望便又渺茫几分,最后,大家已不敢再抱希望,楚实最终含恨而去,但禹冲一直没有放弃。
柳乐不知丁冒要说的下文是什么,心已经抽紧了,眼睛却瞅着墙根,好像心不在焉般点一下头。
丁冒继续说:「本来都好好的,怪就怪我那天要上街去逛。我走在街上,有个牙婆我们叫她乌大婶子的,——啊呸,什么大婶,老虔婆!她拉住我,说她认识的一个人,也是做这号买卖的,只不过不大上京来,这回来一次,那人告诉她,多少年前他卖了个瞎了眼睛的小姑娘,谁知如今又见了,出落得多么好,卖亏了,很是和她抱怨后悔了一通。
「我说:『你们拿人买来卖去,赚几个昧心钱就算了,还只无厌。什么亏不亏,这些腌臢事儿,我没耐烦听。』
「她嫌我着急,说马上讲到正经事,把我拉到一边悄悄说:『这个人如今离了京城,我也不怕他来怪我,和你实说罢——由他手里卖了的这个姑娘,倒有几分像你们公子丢了的妹妹。』
「我答:『说得你好像亲见过我家大相公的妹妹,那你该知道,她可不是瞎子。』
「她说:『事情就在这儿——刚得了那女孩儿时,也不瞎,是后来生病才瞎的。我把来龙去脉都打听清楚了,年岁丶地点全都对得上。这不,赶快来告诉你。我是好心,决不贪图你们银子,只因禹公子素日担待我,他果真能找到亲人,老身也积些阴骘。』
「她对我说了这些话,我心里有点犯嘀咕,回去后全告诉了大相公。唉,真不该信那老妖婆,一出事,她就逃得没了踪影,这次回来我又去找她,听人说她早就死了,不知真假,反正再碰到我手里,看我揍不活她!
「当时大相公找她去问,她在中间弄鬼,说那姑娘愿意见面,不过未确认之前,不能叫姑娘家人听见,姑娘的养父和养兄不好说话,不过他们常常不在家,可以约个家中无人的时候大相公去姑娘家认一认。如此便约好了,谁知这一见大相公就被拿去了官府,可不是冤枉透顶!」
「你说他是去找妹妹!」柳乐腾地站起来,「可是他,他那时亲口对我说,说他……若是冤枉,他为何要认……」柳乐不敢再想,他们是怎么逼迫他的?
丁冒拳头向桌上一砸:「因为那真是他妹妹。——不,我不知什么真不真假不假,但大相公认她是,姑太太也这样说。要么是他们信那姑娘乱说——大相公的妹妹丢时还小,自己未必记得,还不是随口乱说?要么就是看她长得像姑太太姑老爷年轻时的样子。反正我是不大信——若真是他妹子,怎么能害自己的哥哥?」
柳乐跌坐回凳上,她想张口,嗓子里却沙沙的。她知道禹冲有相认的依据——他曾告诉她,丢失的妹妹左手腕内侧上方有半枚铜钱大小的浅红色斑记,样子像片莲瓣,是落生时即有的胎记。女子身上的记号,不好向外人丶尤其是向男子说,所以禹冲只对她一人提过。
她仿佛看见禹冲与盲姑娘见面,拉住她胳膊查看,却被误作是欲行不轨。——不对,即便他寻妹心切,也不至于那样鲁莽。再者,那姑娘证词说禹冲早就诱|奸了她,确是禹冲没错,而且禹冲被抓时,她已有了五六个月的身孕。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柳乐心中一团飞絮乱舞。
终于,嘴巴能发出声来了,她问:「这么说他们已经相认了,他妹妹还要告他?」
「到底相认没有我是不知道,赴约之前,大相公让我先别告诉姑太太,怕是空欢喜一场,可他一被抓,我不敢再瞒,赶紧把前因后果都对姑太太说了。姑太太先去狱里看大相公,不知说了什么,回来她又找那姑娘,也见到了,再回来她就哭,又给姑老爷烧香,说找到了闺女。
「她又去找那断案的老爷,说其中有误会,要翻供。那可真是个青天大老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