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令闻与他没见几面,但也知道他是景氏的仆人,是景谡信任之人。
昏暗的月色下,段令闻没看清他的神色,只见到他手里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个白玉酒壶和一杯酒水。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段令闻不明所以,出声询问。
大内侍微微躬身,声音较往常低哑了些许:“段都尉,奴才奉陛下旨意,特来……为您送行。”
送行?
段令闻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他难以置信道:“为……为什么?”
只是因为他前些日打了景谡一巴掌吗?可为何当日不发作,现在却要……
大内侍眼帘微垂,避开了他的目光,将托盘往前伸了伸,只重复道:“这是陛下的旨意,段都尉,请吧。”
“不……”段令闻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而大内侍却步步紧逼。
段令闻不相信,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他的声音干涩颤抖:“我……我要见他。”
“段都尉。”大内侍又逼近了一步,声音晦暗:“过几日,宫里便要遴选城中世家贵女入宫,陛下恐怕没有时间来见您。”
“我可以走……离开洛阳,再不回来,绝不会妨碍他。”段令闻一步步后退,小心地护住自己的小腹。
这一动作落在了那大内侍的眼中,不过他并不意外,只是声音有些哀凉:“……已经晚了。”
他意味不明地继续道:“新朝初立,倘若天下人知道,皇族子嗣身上流着不祥的血脉……”
段令闻瞳孔骤缩。
他听过很多人说过,他是不祥、是妖邪转世,但这么多年来,景谡从未对他提及半分。
他以为,景谡是不一样的……
原来,不是不在意。
难以言喻的痛苦攫取了他的心神,他所有的坚持都被一句“不祥”所碾碎,困住了他三十年的枷锁最终还是将他拖进了无尽的深渊。
段令闻缓缓摘下了蒙着左眼的布巾,久逢光亮的眼睛传来一阵刺痛,他看着杯中酒,模糊的光影倒映着那金色的瞳孔。
他拿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酒杯脱手,碎裂声清脆。
在他短短三十年的光阴中,最无忧无虑的唯有年幼的那一段时光。哪怕所有人都说他是灾祸,但阿娘会哼着歌谣,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脑袋;阿爹虽然很少言语,却也会闲暇时给他编草蝈蝈逗他玩;爷爷不会嫌弃他的笨拙,在泥地教他识字……
那些埋藏在心底的记忆,如走马灯花般在眼前浮现。
他要回去,回段家村去,阿爹、阿娘还有爷爷都在等着他。
毒酒的灼痛在体内蔓延,四肢开始冰冷僵硬,他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挪到书案前。指尖颤抖得几乎握不住笔,却仍艰难地一字一句写下自己的乞求。
直到一口血从嘴角呕了出来,血污弄脏了纸张,他颤抖地用衣袖去擦。
害怕上面的字看不清,他想要重新再写一份,可身体已经彻底没了力气。
他伏在案上,一只手还紧紧捂在自己的小腹上,气息渐弱,那双被世人视作不祥的异瞳从痛苦的挣扎,渐渐变成一片灰烬,最后缓缓闭上,再也没了气息。
他终于,可以回家了。
…………
“……你不要我们的孩子,为什么,还要与我纠缠不清?”段令闻再也控制不住,神色近乎崩溃,他无力地推着景谡,沙哑着声音道:“你走开……你走开啊!我再也……再也不要喜欢你了。”
景谡的呼吸猛地一窒,几乎无法相信耳中听见的话。
……孩子?
前世,他们曾经……有过一个孩子?
段令闻每说一句话,景谡只觉得心脏被紧紧攥住,碾碎。
所以,那日段令闻脸色难看,是因为,他差点伤到了他们的孩子……
前世在别院那一巴掌后,他以为段令闻执意要离开他,甚至是厌恶他的亲近,可他只是下令禁足,等他服软……从未想过要他的命。
他更不知道,那时段令闻已经怀了身孕。
段令闻蜷缩着身子,肩膀颤抖着,指尖死死地攥着掌心,压抑的呜咽声从蜷缩的身体里断断续续地泄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