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心头一紧,从小陪着一起长大,她太了解这位徐家大小姐了。容貌,是徐舒莲心尖上的刺,但凡见到比她好看的女子,必要反复比较追问,若答案稍不如意,轻则摔打物件,重则迁怒打骂。眼前的徐舒莲因嫉恨而扭曲,银杏脑海里闪过皓月端着茶盘,娉婷而立,清冷明艳的模样,不多时她马上回神跪下,斩钉截铁的说道:“三奶奶,您这是什么话?她不过是个卑微的陪嫁丫头,给您提鞋都不配!她不过是细皮嫩肉了些,您这大家闺秀的贵重气度,哪里是她能比的?”银杏搜肠刮肚想词:“您可是金尊玉贵的千金小姐,何苦跟她比?这不是自降身份吗?”
徐舒莲听了这些话,胸中着的火似乎稍稍散开一些,她又转向镜子,仔细端详起来。她拿起妆台上一支纯金镶东珠的簪子,在手心来回划着。
听雪堂里的石榴树枝繁叶茂,石榴花开得正盛,红得耀眼,像一团团凝固的血。
破旧的下房里,玉钗从袖子里摸出一小块用油纸包着的甜糕,塞到皓月手里。董绣心的四个丫头里,也就玉钗和她亲近一些。
“吃点甜的压压惊,咱们做丫头的都这样。”玉钗声音低低的,带着过来人的劝慰:“主子高兴了,咱们就好过些,主子不高兴了,打打骂骂都是家常便饭。连翠织姐姐都受过罚,何况咱们。”她也拈了一块甜糕放进嘴里满满嚼着,脸上习以为常的认命。
皓月捏着块小小的甜糕咬了一口,甜腻的气息在喉咙化成一片苦涩。她把空油纸拢在掌心,轻轻摩挲着粗糙的纸面。
玉钗见她不说话,以为她还在为那一巴掌委屈,凑在皓月耳边,带着糕点的甜香,说出了让皓月更窒息的话:“你也别难过了,小姐今天受了天大的委屈,难免心里窝火,在这李家,她只能冲咱们发脾气,忍忍就过去了。再说。。。。。。”她语气里带上一种隐秘的,自以为的宽慰:“等一个月后姑爷回来了就好了,他一回来,瞧见你这模样,还能不中意?你可是听雪堂头一份的美貌,若是姑爷抬举了你,把你收了房,有了姑爷的宠爱,到时候小姐就不敢这么明目张胆的难为你了,你的好日子就来了。”
抬举?收房?
一阵刺骨的寒意从皓月背后窜出,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糕点的甜腻忽然变得令人作呕。
玉钗的神色仿佛在给她指点明路,可那条路分明是深渊!妾室,不就是个玩物?用青春美色换取男人的欢心,做的好,欢心多了,生活得好一点,要是哪里没做好,说贬就贬说卖就卖,性命都掐在人家手里。更何况还是在董绣心手里讨生活,跟她争男人的怜悯和恩宠。
后半辈子要一直受他们夫妻俩的磋磨?巨大的屈辱和强烈的反感在皓月心里翻腾,她可是从小被许老太太精心教养长大的闺秀,这身血肉是诗书礼仪堆起来的,虽然当下落入尘埃,可许老太太亲手浇灌出的那根傲骨还在皓月的脊背里挺立着不肯坍塌。要她去趴在男人脚下,去换取旁人“不敢明目张胆的难为”。
这也算出路?这分明是扒皮抽骨的耻辱!
玉钗还在说道:“高门大户里那些得宠的姨娘,吃穿用度哪样比正经主子差了?生了儿女的,更是有了依仗。像咱们这样的,能得这样得造化,那是老天开眼,祖坟冒青烟!”
“这算什么造化?”皓月声音微微沙哑,厌倦又疲惫。
玉钗愣住了,茫然的看着皓月,好一会儿才不解的问道:“那还想怎么样?做丫鬟的不都这样吗?想要摆脱一辈子做奴才的命运,不就这条路最体面吗?难道还有别的法子?总比配小厮或是放出去配庄稼汉强得多。”
皓月目光沉静,玉钗脸上那根深蒂固,被驯服得奴性,和对“妾室”身份的向往,让她心中微微惶恐,她害怕自己为奴时间久了,也会变得这般。若真有那一天,“皓月”可就不止从许家消失,而是从这世上彻底的消失了。
玉钗被皓月的神色弄得有些发毛,从皓月第一天出现她就看不透,原以为熟悉了自会有所了解,可这么久了却越来越看不透,不知道她整天都在想什么。
“小姐午睡可能快要醒了。”皓月轻轻提醒道:“今天她心情不好,要是去晚了怕是又要发脾气了。”
“对对,那我先走了,你一会儿赶紧过来。”玉钗如梦中惊醒,快步离开,走向董绣心的卧室。
屋里只剩下皓月一个,手掌里,吃剩的甜糕躺在手心。自己不就像这块甜糕吗?被买卖,被随意掰碎,想吃被便吃了,想扔就扔了。她被呵斥,被随意当作泄愤的工具,连被塞给男人做玩物,都是“抬举”。或者配给粗鄙小厮,生儿育女,继续在深宅挣扎,看着儿女也成为随打随卖的奴才。
比董绣心的耳光更痛的绝望滋生出来,她抬眼看着四方天空,天空蓝灰色,没有飞鸟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