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的阴影加深了他眼下的青黑。“你和他-相处时,”他最终小心翼翼地问,声音几近耳语,“有—有发作的跡象吗?任何徵兆?比如手指抽搐?眼神发直?或者突然的沉默?”
阿莲步伐稳健地走在前面,头也不回。“没有,”她的声音平静无波,清晰地传入学士耳中,“一切都很正常。他只是在闹脾气,和往常一样。”
“是么?”柯蒙学士眨著他那双因长期熬夜和忧虑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喉结再次剧烈地上下起伏,仿佛一颗被无形绳索拉扯的核桃。“这样就好—。这样就好——。”他喃喃地重复著,像是在安慰自己,又像是在向某个看不见的神明祈祷,颈链的叮噹声成了他话语的伴奏。
从高耸孤绝的鹰巢城下来,迁居到这座位於山腰、相对“温暖”些的月门堡时,柯蒙学士曾为小公爵配製了一种强力药剂,用以抑制癲癇。那药水效果猛烈,对一个正在发育的孩子的身体伤害极大。若非万不得已,柯蒙绝不愿將这样的东西灌进劳勃口中。
好在,自从那位来自河间地、信仰光明的霍斯特主教接手了照顾劳勃公爵的主要职责后,情况有了显著的改善。劳勃癲癇发作的频率和强度都奇蹟般地减小了不少。
虽然男孩依旧任性、胆小、神经质,但至少那些令人心惊胆战的剧烈抽搐和口吐白沫的景象,
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
“此行下山”柯蒙学士加快脚步,几乎与阿莲並肩,“小姐,山路崎嶇,顛簸劳顿,又值寒冬—为安全起见,我想—我想再为大人调一剂罌粟奶,分量很轻,只够让他安稳地打个瞌睡,这样旅途对他会轻鬆许多,也减少—意外的风险。”
阿莲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这件事,”她淡淡地说,目光直视著前方旋转向下的石阶,“你应该直接去跟霍斯特主教商量。我记得主教大人很明確地表示过,除非必要,不要给罗宾餵食罌粟奶。他说那东西会蒙蔽心智,对光明的恩典感应迟钝。”
“一点点罌粟奶不要紧的,只是起镇定安神的作用!”柯蒙学士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一些,“我保证剂量会非常非常小,绝不会伤害到大人!只是为了让他在骡背上安稳些他挣扎了一下,看著阿莲毫无波澜的表情,最终像泄了气的皮囊般妥协了,肩膀垮塌下去。“好吧——好吧,我会我会去跟霍斯特主教商议的。”
阿莲心里很清楚。照顾劳勃·艾林这口沉重而危险的“锅”,从柯蒙学士肩上卸下,確实让这位老人轻鬆了不少,至少不必再日夜提心弔胆,担心小公爵隨时会在自己眼前抽搐死去。
但与此同时,这也意味著他失去了在公爵大厅里很大一部分赖以立足的价值和话语权。一个不能为领主提供关键医疗服务(至少在他自己看来)的学土,地位是尷尬的。
但是,柯蒙学士的感受和失落,与劳勃·艾林脆弱的健康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前者或许值得同情,后者却关乎整个谷地的和平。敦轻孰重,不言而喻。柯蒙的感受,在冰冷的现实面前,確实毫无价值。
“请原谅,学士,”走到螺旋梯口,阿莲停下脚步,微微侧身,“我该去收拾自己的行装了。
时间不等人。”
石阶狭窄陡峭,盘旋向上,冰冷的石壁散发著潮湿的寒气,仿佛整座城堡的骨头都在散发著寒意。阿莲一步步登上阶梯,回到自己在月门堡的临时房间。
这里位於主塔较高处,视野开阔,但此刻,所有的窗户都已被厚重的木板从外面牢牢钉死,並用浸湿的毛毡塞紧了缝隙,以防寒风吹入。房间里的家具一一一张大床、一个雕衣柜、一张小书桌和两把椅子一一都被蒙上了粗糙的灰色防尘布。一些必需品已经打包好,整齐地码放在门边。
女僕吉思尔显然尽职尽责地为她整理好了床铺,並將她需要隨身携带的儿件换洗衣物仔细地叠放在床罩上,最上面放著那枚精致的瓷釉仿声鸟別针一一那是培提尔给“阿莲·石东”的身份象徵。
阿莲的裙下早已穿好了厚实的羊毛长袜和两层贴身的內衣,足以抵御山间的酷寒。她只额外添加了一件用柔软羔羊毛织成的保暖上衣,然后披上了那件带有宽大兜帽的毛皮斗篷一一斗篷內衬是厚实的毛皮,外面是深色的呢料。她用那枚仿声鸟別针在颈间將斗篷系好,动作熟练。
接著,她围上一条长长的羊毛围巾,將脖子和下巴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最后戴上镶有毛皮边的皮革手套,踏上那双专为骑马和跋涉设计的硬实皮靴。
等著装完毕,她在房间中央那块未被覆盖的冰冷石地上走了几步,沉重的靴子发出闷响。臃肿的衣物让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被裹得严严实实、行动笨拙的小熊。一丝自嘲的笑意掠过她的嘴角,但很快被坚定取代。走山路,这是必需的装备,她再次提醒自己,美丽和轻盈在生存面前不值一提。
临行前,她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住了不算短时间的房间。光线被木板隔绝,只有壁炉里残留的一点灰烬散发著微弱的光,整个空间沉浸在一种近乎墓穴的幽暗和死寂中。在这里,我很安全,一个念头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月门堡的石墙厚实,奈斯特·罗伊斯伯爵虽然野心勃勃,但培提尔大人用手段和利益暂时稳住了他。
这里是艾林谷的腹地,高山环抱。可是到了河间地—-那个念头没有继续下去,但一股冰冷的预感像蛇一样缠绕上心头。赫伦堡,那是一座被诅咒的废墟,是权力的漩涡中心,是龙与狮曾经撕咬的战场,也是培提尔大人下一步棋局的关键落点。那里没有月门堡的“安全”,只有赤裸裸的欲望、背叛和血腥的算计。
很快,她离开了城堡厚重的主堡大门,踏入下方开阔的庭院。清晨的寒气如同实质,扑面而来,让她不由得裹紧了斗篷。
庭院里,护卫们已经集结完毕。八名飞鹰护卫,他们是公爵最精锐的贴身保鏢,此刻已全身披掛。闪亮的钢製胸甲和护臂在清冷的晨光下反射著寒光,蓝色的披风上绣著展翅的月白色猎鹰徽记,腰间悬掛著长剑和钉头锤。
在他们身后,是一百三十名谷地士兵,他们装备各异,但都带著谷地人特有的彪悍气息战马打著响鼻,喷出团团白气,蹄子不安地刨著地面冻硬的泥土。
而在城堡那巨大闸门之外,在吊桥的另一端,则是另一番景象。霍斯特主教站在那里,像一座沉静的灯塔。
他穿著那身標誌性的、绣有七芒太阳星圣徽的深红色长袍,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
只露出线条刚毅的下巴和紧抿的嘴唇。三个同样身看红袍的年轻学徒如同沉默的影子般侍立在他身后,双手拢在袖中。
更远处,肃立著一百名士兵。他们与谷地士兵截然不同。统一的暗黑色布面铁甲罩著无袖的深红色罩袍,罩袍的胸口处用金线绣著一个小小的七芒星图案。
他们没有喧譁,没有多余的动作,甚至连战马都异常安静,只是沉默地佇立在清晨的寒风中,
仿佛一百尊没有生命的红色石像。
他们是“金色黎明”的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