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微没有说话,只是抬手摸摸善思的头,过了很久,善思问他:“小姨是娘在凡间的化身吗?”
李知微摇头:“不是的。娘就是娘,小姨就是小姨,但,小姨是娘的妹妹,她爱娘,就会爱善思。”
善思推理道:“外祖母和舅舅也会?”
李知微点头。
龙潭虎穴变成了甜蜜窝,善思羡慕阿娘有这么多人爱,他在寂寥的院子里,只能翘首等待黑黑的到来。可他又想,阿爹的阿爹、阿娘、妹妹、弟弟在哪里呢?
他从来没有见过。
趁中午的时间,知微给善思收好了行李,好几个软包硬箱,层层叠叠堆在一块儿,房间顿时空旷起来。善思看得瞠目结舌,知微让他坐在软包上,以便挤压更多空间。
善思坐在软包上沮丧着。
他有记忆以来一直住在昭文院,没想过搬家,也没发现自己有这么多行李。难道行李和人的体积是成反比的?父亲的东西,穿插在他的缝隙中。
而李知微却很有成就感。
善思的东西多,他的东西少,证明他真的有好好在照顾孩子,对着阿閦佛,对着薛妙施,他都挺得直腰杆。至于他自己么,喝得了脏水,吃得了馊饭,穿得了破布,怎么折腾也不生病,实在是天生好命。毕竟他娘死得早,爹呢,也实在不缺这么一个孩子,要是没那么硬的身板,压根撑不到今天。
长出一口气,他要善思在家里等到下课,出门,发现黑黑还在附近徘徊,顺着猫头的方向一看,李知微发现自己的屋檐下不知何时挂了两根鱼干。
晃荡、晃荡,像风铃。
他把鱼干用竿子捅下来,看见绳子上一点炭烟痕迹,忽然觉得不好受,但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不好受不好受着,也就好受了。振作起来,把鱼干喂给狸猫,又提着它的后颈皮,把它放到小径上。
猫像旋风一样刮走。
整个下午,他都在写善思的注意事项。
不能住在水边,也不能住在园旁,水中多蚊虫,他很招叮咬;园中有花草,他容易起红疹。
酥山冰酪,绝不可食。居处不可多用冰。
不用羊毛毯,要用芦苇毯,除了他那只布老虎,不要给他别的玩偶。
鱼虾牛羊,不好;瓜果枇杷,甚佳。
常用的药在绿油匣子里,急用的药在桐油匣子,保命的药是白瓷瓶,上有薛喑的戳。
喝药,是不用给他奖励的。
他早就习惯了。
读书的话正在学《童蒙》和《千字文》,睡前故事是《礼记》,最喜欢乐令篇。
他这边奋笔疾书如入无人之境,先生那边呢,早懒得管他这个大龄留级生,同学们也不怎么搭理他,一夜之间他就成了瘟神,如果见濯在,自然不会这样,他永远有办法比李知微更瘟。
想到这里李知微又笑了,想起见濯的便利,是想裴家的马车可以放下善思的行李,还是想裴见濯愿意给他扛东西?这是个问题。但总之,裴见濯不在,放了学,李知微步行去旁边坊市雇了辆车,又借来后厨的运菜板车,把行李咕噜咕噜推到门口,老吴听见声响,出来看他。
他常年忙活灶头,专拉风箱的两根煤黑手指搓一搓:“哎,李郎,你要搬走么?”
李知微笑了:“我不搬走。孩子想外祖了,去住两天。”
老吴素知他这孩子金贵:“也是,也让孩子和外祖家亲亲,这多好!我帮你推吧!”
李知微说:“不用啦。”老吴以为他只是日常推拒,没想到他抬抬下巴:“黑黑跳到树上去了。”
猫爬树是天性,这么奇怪干什么?
老吴刚回头看,板车咕噜噜、咕噜噜的声音就响起来,李知微身体力行地拒绝了他的好意,走了。
李知微这件衣裳,是本身就这么黄,还是被太阳染的?
没人知道。
黄昏时分的永乐城仿佛金笼,天是盖子地是托,块垒分明的坊市是一条条栅栏,圈着价比千金的交趾鹦鹉,还有一粒米就能骗来的麻雀,群鸟在钟声下歌唱,朝拜蓬莱宫楼顶的凤凰,天地的尽头是否真的有佛陀在观察世间,让善者得善,恶者得恶?
善思在笼子里睡着了,李知微摸摸他的脸颊,抱着他下了马车,难得踩了凳子。
薛如明带着两个仆人哼哧哼哧抗东西进屋子,薛延祚则蹑手蹑脚、喜不自胜地从他怀里抱过外孙,像捏着一片柳絮,打雷一样的嗓子捏得很细,他说妙持做了几道好菜,就等着姐夫来尝尝手艺,还说已经给善思准备好了朝南的房间——当然,他本来准备和外孙一起睡,可惜他晚上要打呼噜,不过他为此专门准备新去市场上买了两个仆人,日以继夜地看着善思,绝不会有意外。
新仆跟着薛如明继续扛行李,十二分的训练有素,知微望了会儿,猜出那是薛延清派来的人。
果然,薛延祚再次和他说起了仙茅的事。
有这样一种药能够治好善思的病,你为什么不要呢?这东西全天下除了宫里便只有裴、薛二相有,圣人礼重士族,你瞧像陶穗那样的泥腿子、朱宣志那样的酸豆腐,连仙茅须须都得不到一根:“那东西,主家那边不知多少人想要,薛相都不曾赏赐,专等着留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