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末将遵命!”嵇绍终于翼翼小心地坐了下来。
“倚秀、琳儿,你们先且到楼下伺候吧。”
“喏,公主。”
宫女倚秀和琳儿齐齐地应了一声后,便双双遵照自己公主的命令,心领神会地退出了楼阁,偌大的房间之内便只剩下了嵇绍和新丰公主两个人,孤男寡女,相对而坐。这样的景状实在是令素来就比较木讷、比较拘谨的嵇绍茫茫然有些不知所措,头又发昏脑又发涨,于是,他竟自惊慌、羞赧之下便赶忙站起了身,又朝着新丰公主深施了一礼,低声言道,“公主,末将还是到外面去守卫公主的安全要紧!”
“将军,且休要着慌,我的安全,还有那么多的军士在楼外守候,暂时不牢将军费心,我只是想请将军陪我说说话而已。”新丰公主此时也慢慢地立起了身子,慢慢地走到了嵇绍的近前。
“公主,绍一向都不善言谈,未知公主有何话语要对嵇绍言讲?”嵇绍此时,只觉浑身上下局促难安,一阵阵紧张得手足无措,心慌胆怕,片片红云蓦然腾起,早就已经升跃、飞奔到了他脸颊两侧的耳根处。
“将军气宇盖世,有勇有谋又胆识过人,难道连陪我说说话,抬眼看看我的勇气都没有吗?”新丰公主又爱又怜又眷恋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她面前的嵇绍,望着她面前的嵇绍。
“公主,末将向来谨守规矩,从不敢为任何越礼之事!”嵇绍低头,低低的声音低得没有丝毫的底气。
“将军言重了,今日晚间宴席间,我只是小酌了两杯,并没有喝醉,说话做事自然也都是清醒的,不会有悖什么常理,我只是,我只是在为我自己的这颗心愁苦而已!”话语零乱之时,新丰公主的眼眸之中猝然间便弥漫起了一团模糊的水雾,迷迷蒙蒙地模糊了她眼前飘忽的烛影,也模糊了她目中龙章凤姿、谨小慎微的嵇绍。
“公主,……”嵇绍依旧还是深深地低着头,又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却了两步,低沉而又厚重的语音之中,自然而又不自然得轻轻地唤出了一句“公主。”
“将军,用不了两日了,我们就将到达汝南郡,敏阳侯王聿,我未来的夫君,必将花红冠带的在那里奉旨迎接我,我也必将违心地成为敏阳侯的王妃……将军,将军难道就一点儿都不替我感到惋惜吗?”新丰公主一双泪目闪烁,含情款款地望着她面前,依然照旧眉宇低垂、总是不敢抬起眼眸直视她,与她的目光进行哪怕些许碰触的嵇绍。
“公主,绍闻敏阳侯辞采华丽,相貌俊美……”
“可我的一颗心,早就给了一个人,一个在我的眼里、心里,根本就没有谁可以超越的人。”
“公主,……”
此刻,屋内的时光真的好静好静,静得仿佛连空气都被凝结住了,静得仿佛除了她们二人彼此的呼吸和心跳声,这屋内便再也没有了一丝丝的声响可以来点燃一下韶光、撩动一下气氛,静得嵇绍——堂堂八尺有余的血性男儿却只有胆慌心颤,一筹莫展的份儿。
“将军,倘或当初,我们司马家没有造孽,倘或我们皇家与你们嵇家没有世仇,将军会喜欢我吗?”新丰公主满怀意绪缠绵地抬起她那张脉脉含情的嫣红秀脸,静静地望着她面前的嵇绍,婉婉道出的话语,总是于绝望中幻梦着希望,于娇柔中溢透着温柔。
“公主,嵇绍心中早就忽略了仇恨!”听闻此话,嵇绍的面上骤然间便聚积起了一团罕有的阴霾之气,双眉紧锁,心往下沉,话语虽扑朔,但表情上显露出来的却是一种从未有过的、难以抑制的肃重和沉重。
“那将军喜欢过我吗?”新丰公主的声音细小得仿佛只有她自己才听得清楚。
“公主,绍自知卑微!……”嵇绍弯腰俯首,话语凝重。
“将军,我们很快就将天涯永别,将军能否给我一点儿温暖,来驱除这冷冷的寒秋呢?”新丰公主满面情意无限、迷恋无限地又往嵇绍的近前移近了几步。
“公主,绍不敢造次……”嵇绍的脚下再次无声无息地向后退却着。
“将军可以抱我一下吗?”新丰公主依然红醉着粉面,继续着她的执着。
“公主,绍实是不敢造次,请公主准许嵇绍下楼。”嵇绍说完,急忙转身就要往门外的楼下走去。
“嵇绍,你站住,本公主命令你,命令你抱我一下!难道不可以吗?”新丰公主委屈、嗔怒得有些情绪失控了。
嵇绍站住了,冰冷、踌躇的背影,呆呆地怔愣在房屋的门口处……
新丰公主此刻再也不想理智地明白着这世间的一切了,她好想肆意地发泄一下她自己这么多年以来,深深地压抑在心底的那份情感,那份日久弥新的、深深的爱。她不顾一切地跑上前去,柔臂轻搂,紧紧地抱住了嵇绍那高大挺拔而又俊逸硬朗的身躯,伤心难过的泪水恰似汩汩的清泉喷涌溢溅般,只顾“扑簌簌”地顺着嵇绍那身亮白色、冰冰凉的铠甲,冰凉地流下。
嵇绍的一颗心“怦怦”地简直都快要跳出他的喉咙了,他惊惧万分又茫然万分地赶忙回转身来,轻轻地把新丰公主的一双柔弱玉臂从他自己的腰间谨慎地挪离开来,随即,他便万般无奈地愕然跪地,“公主,公主的恩情,嵇绍没齿不忘,但是公主,嵇绍恳请公主允准嵇绍下楼。”
嵇绍说完这句话后,没等新丰公主允诺,便蓦然起身,俊面深垂,竟自骇得‘腾腾腾’走下了楼阁。屋中,只留下了新丰公主一个人如莲浮水面、鸟失窝巢般无根无底、无着无落,痴痴愣愣地站在原地,痴痴愣愣地泪落尘埃……
翌日,送嫁队伍,一行车马照例在一片朦胧的晨曦之中,便早早地启程上路了。辞别了前来送行的夏侯湛夫妇及许昌的大小官员,辞别了古韵悠长、景致富丽的许昌城,可是有一种辞别却永远不会在新丰公主的情怀里出现,那就是她对于嵇绍的那份执着坚定到“我欲与君相知”但愿“长命无绝衰”地步的、矢志不渝的、深深的爱恋……
秋日早间的风满溢着苍凉和凄冷扑面而来,苍茫的大路上,过往的行人、车马三三两两,都在不自觉地远远地回避着,遥望着,也艳羡着这支帝王之家、风光无限的送亲队伍。飞舞的落叶飘飘洒洒、渲染着、也承载着,野间收获的金黄,用生物的凋零诠释着、也演绎着大地上丰收的喜悦。然而,如此簌簌之景,却也免不了总是会令人的心灵莫名地充斥着层层难以释怀的感伤,总是想着能千方百计地去温抚一下那感伤的心灵,让它得以于无限的矛盾、彷徨之中向往到、谋求到,一丝慰藉,寻找到、捕获到一丝期望。
大红的马车车舆内,衣裙依然华丽、鲜艳,神思却更加消沉、迷茫的新丰公主,一直都是淡淡地紧锁着秀眉,偶尔间也会抬起玉手轻轻地撩开车帘,让自己的一双美目婉转、流盼于车帘之外,像是在欣赏着旷野间她难得一见的、辽阔有秩的秋景,又像是在默默地找寻着谁的身影,“倚秀,琳儿,今晨,你们可曾见到过监尉大人吗?”
因为路途遥远,所以,倚秀和琳儿虽为婢女,这次出行,却也被额外破例优待,让她们二人和新丰公主一起乘坐在了公主的马车之中,陪伴、照顾着公主。两人一直都非常深谙自己公主的心事,听到公主的问话后,便赶忙笑着答道,“公主,我们看到过监尉大人,他今日一直都是率队跟在车队的最后面,有时也会跃马到队伍的前面去。”
“哦,是吗,……”新丰公主没有再接着寻问倚秀和琳儿什么,只转回头来,暗自默然无语地舒缓了一下她自己那颗整整悬了一夜的心,因为她知道,昨晚的事情,她肯定是把嵇绍吓得不轻。她也知道,尊卑有别、云泥异路的思想,一直都把嵇绍这样的耿直、正直之臣、之人,束缚得有多重。可是,皇家的公主难道就那么得高不可攀吗?难道皇帝的女儿就不可以喜欢上一个地位平常、职位平常的人吗?就不可以有自己的爱吗?难道世人的优秀与否,是用官职大小和家世出身来衡量的吗?为什么她就不可以爱嵇绍,不可以嫁给嵇绍呢?嵇绍和她之间有恨吗?嵇绍难道就一点儿都不会被她所感动吗?难道她爱得真的就那么苍白、那么悲哀吗?难道她作为皇家的公主,大胆地承认自己的感情、追求自己喜欢的人、表达自己的爱,就那么让人感到惊惧和害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