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思道几乎什么也没吃,只是望着外头的晚霞出神,半晌才道:“十三爷,太子在位三十五年,一旦被废,若没一个兄弟出来说公道话,这人情天理上说不过去的,三爷很聪明。只是,公选太子,不知道三爷能不能站出来选二爷了。托合齐还是九门提督,皇上是真的要废太子,还是教训一下太子,难说……”
胤祥听着,不以为然地连连摇头:“邬先生,废太子的告天文书都发了,哪能是儿戏?四哥和二哥不和睦,谁都能喊复立太子的口号讨好汗阿玛,四哥不能。”
“十三爷的意思是保八爷?”文觉和尚素来庄重慈和,一直正襟危坐听他们议论,此刻冷冷说道:“八爷有九爷、十爷、十四爷,只怕三爷、七爷、十一爷现在也跟着了。十三爷你是何等样人,跟在他们后头转悠?”
胤祥傲然睃了文觉一眼,说道:“和尚说话斟酌些儿!我几时说过保老八?凭什么不复立太子,就是选老八?四哥也能!”
四爷猛地咳嗽两声,皱着眉说道:“胤祥,好好说话。”
文觉却一点没有生气,盯着虎目炯炯的胤祥说道:“和尚和你一条心!但这也与打仗一样,要审时度势,该自保时就不可孟浪,十三爷熟读史书,何待我来提醒?”
“是啊。”邬思道脸上毫无表情,“如今情势,需要谨慎再谨慎。不举荐八爷,就是犯了众怒。举荐太子爷复位,是最好的法子。即便举荐不效,满朝臣子也会视四爷忠义之士。但是,四爷和二爷不和睦。因此我们的提议是,弃权。”
胤祥的脸阴沉得可怕,满斟一大觥酒一仰而尽,说道:“那若是,八哥当了太子,汗阿玛百年后,他做了皇帝,我们又该如何?”
“十三爷真的这样看?”邬思道突然仰天大笑!“不会有那么一天,难道十三爷看不出来?”因见众人都愕然看着自己,邬思道呷了一口酒,徐徐说道:“皇上久已不满太子,积郁骤发,一举废黜,看起来,看似还是计划良久。但是,承德山庄的一场打乱,要皇上惊恐。大爷被关押,三爷看似赢了,如今作为最年长的皇子优势明显,但是他举报大爷,这本身就是兄弟相杀,皇上焉能不忌惮三爷?皇上一定想着,现在就这样,以后不知道什么样子。”
这话要在场的所有人都心头一震,合计着,三爷一番操作算计深深,其实是大大的失误啊。
邬思道眼里精光一闪,接着说道:“因为印章的事情,十三爷被咬出来,这更出乎他老人家意料之外。都知道十三爷是不可能的,可是三爷就是不顾着十三爷的安危和名声,皇上看在眼里,能不害怕吗?更可畏的是八爷。皇上为什么废掉索额图,因为担心索额图带人逼宫。如今八爷的形势,万一有一天被官员们‘黄袍加身’,皇上不光害怕自己做了李渊,更怕五公子闹朝,江山危殆!”
性音听着,有点不大相信,手帕擦着油光光的嘴问道:“你是说皇上现在后悔,不该贸然废了二爷?”
“……难说。”邬思道笑道,“如今皇上心里不安是肯定了的。所以他一面厚待熊赐履和王掞,一面又命群臣公推太子,想快点稳定人心。像八爷那样干法,府里人流昼夜川流,高朋满座,……八爷是聪明人,估计现在,他着急上火要站不稳,却是,他自己也压不住下面的人的势头了。”
这一番侃侃剖析,真有鬼谷子孙膑的功力,说得众人无不低头暗服。四爷思及老父亲要李德全传话,老八的势头大,对太子还有感情,又在昨儿于工部见到李光地,听他一车轱辘模棱两可的话,已经决定这辈子保持“活阎王只管做事”的人设,以不变应万变。听了邬思道这话,便将见李光地的情形说了。
“四爷没问他,皇上见他都说了些什么?”邬思道手按酒杯,沉吟道,“他总该透点信息出来的。”
四爷道:“皇父只问李光地‘听说老二病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好。’李光地答称‘太医们在治疗,药有点苦,但很快好了。’”
胤祥噗嗤一声:“这都说了什么?跟没说一样。”
胤祚斜视他一眼:“果然是将军脑袋。”
胤祥:“……”转头就和四哥告状:“四哥,六哥打哑谜那。”
邬思道“扑哧”一笑,轻声叹道:“十三爷呀,你太老实了。这还能叫‘没说什么’?皇上说这个话就是叫李光地向外传的,他不传,将来就难免有罪!”
这个话就透着太玄了。文觉也摇头道:“二爷最近病了,我们都知道。皇帝关心二爷,找人说说病情,平常一件事嘛。”
“二爷害的什么病?废太子病。”邬思道双眸炯然生光,顾盼之间显得神采照人,“对症下药,只要复立,立马痊愈!”
胤祥笑道:“或许二哥害的相思病哟!”
邬思道摇头失笑:“十三爷,区区一点家丑,何足因此而废国储?重点是后头的调兵。”
胤祥从怀中掏出金表看了看,笑着起身道:“听你们这么一说,我也得去八哥府里打个花狐哨儿,看看热闹。……你们继续吃酒吧,明儿我再过来——”说罢又满引一杯“咕咚”地咽了,向他四哥六哥一揖便辞了出去。
四爷六爷站在檐下,望着黄昏中愈去愈远的英挺背景,六爷半晌方喃喃说道:“天地任逍遥,嬉笑怒骂真性情……好一个十三弟。”
“此所谓英雄性情。”邬思道立在四爷身后,叹道:“四爷当年在十三爷出生的时候抱在怀里,洪福不浅啊!”
四爷:“……”
胤祚冲他龇牙。
邬思道忙道:“六爷,邬某听说,当年在慈宁宫,一伙儿弟弟,四爷最疼您那。”
“那是。”胤祚一抬下巴。
四爷:“……”
两家是邻居,胤祥步行,刚走几步路,就看到八哥府上车水马龙人流出出进进的,倒一时犯了脾气:就是“打花狐哨’,也等于给他锦上添花,我干嘛要他送花?想着,回来四哥府门口找到自己的骏马,打着马屁股来到南城的春兰楼。
因为是春天里,又是这么好的晚霞天,街道上都是人,还有文人当场吟诗作画儿。而当日索额图办的戏班子青楼也已换了主人,也换了门面,院子门口花草树木池塘流水很是雅致,大门紧闭着,左近连个人影儿也不见,只隐隐听得楼上筝萧笙篁,似乎有人说笑酣歌。胤祥想了想,见东侧有个侧门,轻轻一推,虚掩着,便拉马进来。刚把马拴好,那边就有人远远吆喝:“谁在那边?秋天才栽的玉兰,你就拴马?”
“好你个老刘!”胤祥一眼就看出是原来春兰楼的小龟公老刘,一边大步踏着甬道过来,口中笑骂:“睁开狗眼看看,是你的玉兰要紧,还是爷的马要紧?”
“哟!是十三爷。”老刘立时换了一副笑脸,“奴才是个大蠢货,爷别见怪,……”一头说,颠颠地跑过来,扶着胤祥上了台阶,手脚不停团团转地为胤祥拂落着身上的花瓣儿,口中道:“听说爷被皇上信重,最近办差忙得紧,奴才替十三爷高兴,想十三爷也不敢去打扰……对了。九爷十爷就在上头,方才他们还念叨十三爷,说下晚去爷府上瞧您,……”口中唠叨得滴水不漏,便引着胤祥往里走。
胤祥哼哈着徐步而入。果见这处宅子被改建得越发整齐秀气。循超手游廊进来,便觉浑身温馨如置江南春风之中,楼内文窗清雅,琼帘斜卷,楼下设着海红纱帐,沿水晶屏后楼梯拾级而上,但闻麝兰喷溢、暖香袭人,果见胤禟胤俄两个斜倚在正中榻上,一边嗑瓜子吃闲食,品着海运漕运来的时鲜水果,一边命一群十三四岁的小丫头在清唱《长生殿》:
“……霓裳天上声,墙外行人听。音节明,宫商正,风内高低应。偷从笛里写出无余剩。人散曲终红楼静,半墙残月摇花影。……”
胤祥笑道:“兄弟们不期而遇,该唱一曲‘感金石,回天地。昭白日,垂青史。看臣忠子孝,总由情至。’才是。”
“老十三来了!”胤禟一摆手命停了歌舞,和胤俄一齐跳下榻来,和胤祥执手寒暄,胤俄便嗔着老刘:“怎么就连禀一声都不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