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山城的雪,像是被谁打翻了天上的棉絮篓子,纷纷扬扬地倾泻而下。年前几日,积雪已厚得惊人,街道上的雪堆如连绵起伏的云岭,洁白而松软,人扫都扫不过来。铲雪的民夫们裹着厚重的棉袄,哈出的白气在眉睫上凝成冰晶,铁锹与石板碰撞的“铿铿”声混着粗重的喘息,在寒风中显得格外沉重。房檐垂下的冰棱足有小臂长,在阳光下折射出冷冽的光,仿佛是这座城池的寒眸,默默注视着城中的悲欢离合。
林悦之的药房内,炉火正旺,暖意融融。药碾子在她手中缓缓转动,“吱呀吱呀”的声响与窗外呼啸的风声交织。她望着药臼中渐渐细碎的药材,思绪却飘向了远方的草原。那里的牧民和牛羊,在这大雪冰封的严寒里,该如何熬过这漫长的冬日?她仿佛看见老阿爹裹着磨破的毡子,在风雪中修补漏风的帐篷;看见瘦弱的小羊羔蜷缩在母羊腹下,睫毛上结满霜花。这些担忧如同一根根细针,不时刺痛着她的心。
“林姑娘,这味药要磨成粗粉还是细面?”二丫举着药罐探出头,鼻尖被炉火烘得通红。
林悦之刚要开口,一阵凛冽的寒风呼啸着穿过药房的缝隙,裹挟着细碎的雪花飘了进来。紧接着,药房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那声音在寂静的雪天里显得格外清晰。阿一双手不停地搓着冻得通红的耳朵,呼出的白气瞬间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雾。他在门口徘徊了许久,每走一步,那双羊皮靴底沾满的雪水便在青石板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他的眼神躲躲闪闪,像是藏着无数的纠结与担忧,喉结上下滚动了好几次,才终于鼓起勇气嗫嚅着开口:“林姑娘,士兵们的打虫药……是不是快研究出来了?”
这话让药碾子在林悦之手中猛地一顿。她知道一定是欧阳振轩让阿一来的。石臼里的药材被碾得飞溅出来,洒在林悦之沾着药渍的裙裾上。自从那场令她难堪又心寒的夜宴之后,她与欧阳振轩就陷入了一场无声的对峙。他来拜访时,她便躲进堆满药柜的里屋,听着脚步声在堂前徘徊又无奈离去;他派人送来的西域进贡的紫毫笔、南海明珠,都被林悦之让二丫原封不动地送了回去;就连将军府特制的桂花糕,也成了隔壁孩童们的解馋零食。
“阿一,回去告诉殿下,”林悦之攥紧药碾杆,指节泛白,“药材配比还差最后一味引药,急不得。”
待阿一离开,二丫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咱们好久都没见到殿下了,我都快忘记他长啥样了。”
正在筛药粉的林悦之动作一顿,竹筛里的粉末扑簌簌洒落:“人家身边莺莺燕燕环绕,早把咱们忘了。什么惠英县主,刘家、马家的小姐,个个貌若天仙,咱们算个什么啊!”
二丫听闻这话,脸上的表情瞬间丰富起来,眼睛狡黠地眯成一条缝,鼻子高高耸起,使劲儿地抽动了几下,那模样仿佛真的嗅到了什么刺鼻的气味,随后故意咧着嘴,拉长了音调嚷道:“哎哟喂,这可太酸啦!简直比我家那泡了足足三天的梅子醋还要酸上好几倍嘞,熏得我这鼻子都快不是自己的啦!”
“有吗?”林悦之慌乱地检查炉子上的药罐,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发烫的脸颊,“别胡说,快去把当归拿过来。”
“明明就是小姐的醋劲!”二丫吐了吐舌头,灵活地躲过飞来的药勺,“不过说真的,那位李涟漪小姐最近可出尽了风头。听说昨儿太子殿下还亲自给她送了长白山的千年人参呢。”
这话让林悦之手中的捣药杵“咚”地砸在木臼上。她想起夜宴上李涟漪身着单薄纱衣,在寒风中故作优雅的模样,冷哼一声:“能在雪地里穿成那样还只是染风寒,没得上肺炎,已足以证明她那如小强般顽强的身体素质了。”
事实上,自冬日夜宴过后,李涟漪的“病情”瞬间成为了城中街头巷尾热议的最大谈资。今日她喊着偏头痛,脑袋似要炸裂,卧床不起;明日又被夜咳纠缠,咳得声嘶力竭,彻夜难眠;后天则宣称脾胃虚弱,吃什么都没胃口,身形愈发消瘦。给她看病的赵伯,身为有名的老郎中,每次从将军府忧心忡忡地出来,皆是无奈地摇头叹气,逢人便说:“我行医大半辈子,什么千金方都给县主试过了,可这位县主的病啊,实在是古怪得很,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毫无规律可循。”真是折腾的赵伯不轻。
林悦之在屋内悉心擦拭着药罐,动作轻柔却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她脑海中不断闪过李涟漪那些惹人厌烦的行径,嘴角不自觉勾起一抹嘲讽的笑。那些症状她再熟悉不过,毕竟在现代的言情剧里,女主角想要留住心上人时,惯用的可不就是这些手段?李涟漪虽说身处古代,可这心思竟像深谙当代言情剧的精髓一般。瞧她,今日指使着丫鬟在庭院之中佯装咳嗽,那模样仿若梨花带雨,任谁见了都心生怜惜;明日又故作柔弱,如弱柳扶风般在长廊与欧阳振轩“偶然”相遇,眼神里满是欲说还休的情意。“
军营方向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名士兵浑身是雪,跌跌撞撞冲进药房:“林姑娘!不好了!十几个兄弟突然上吐下泻,腹痛如绞!”
林悦之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抓起药箱就往外冲,寒风卷着雪粒扑在脸上,却不及心中的寒意——打虫药尚未研制成功,而寄生虫一旦大规模爆发,整个军队都将不战而溃。她回头望向将军府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隐约传来丝竹之声。李涟漪大概还在等着欧阳振轩去嘘寒问暖,却不知城外的军营里,士兵们正疼得满地打滚。
雪越下越大,脚印很快被新雪覆盖。林悦之在风雪中奔跑,突然想起欧阳振轩曾说“士兵的性命重于泰山”。可现在,他却被一场精心设计的“病”绊住了脚步。她攥紧药箱的手微微发抖,不知这场雪,何时才能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