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回忽然想起那日的“听镜”来。
镜子知道答案吗?
……
他只花了三秒就做出了决定,准备去找一面镜子。
裴回返身回屋,目光扫过陈设:书案、笔架、散落的卷册、沈复醉随意搭在椅背上的外袍……他看得很仔细,却独独未见一面铜镜。
最后,只在多宝阁底层发现一只琉璃碗。碗身澄澈,勉强映得出人影。
他捧着碗,在心中又默念了一遍自己的问题,走出屋子。
院中,白厌早已在练剑,见他出来,白厌收势,以目光示意石桌上备着的几块水晶山楂糕,熬得透亮,是今日轮值的手艺。
裴回前脚已迈出院门,想了想,又折返回来,因为白厌做的糕点总是很精巧。他拈起一块含在口中,冲白厌笑了笑,这才真正朝山下走去。
他慢慢嚼着山楂糕,山间寂寂,只有他自己的足音,敲着石阶,一声,又一声。山里大概是听不到人说话的,裴回决定去山下。
山路不是很好走,石阶上积了层薄霜,踩上去须得格外留神。
行至半山,风里添了湿意,裴回忽觉鼻尖一凉。抬头,细碎的白色正从灰濛濛的天空飘落。
下雪了。
起初疏疏落落,像谁在天上轻轻筛着银粉。渐渐地,雪密了起来,纷纷扬扬,织成一张漫天漫地的网。裴回停住脚步,仰头望着。雪落在睫毛上,冰凉地融化,又落进颈窝,激起细微的战栗。
一只寒雀惊起,扑棱棱振翅,从积满雪的枝头跃开。哗啦一声,抖落了一大团碎雪。
他就这样站着看了好一会儿。
这是他第一次一个人下山,第一次看到了山间清晨的风景,这也是农历新年的第一天,他待在忘忧峰的第四年。
第四年,会不会发生什么不一样的事?比如,前三年的大年初一没有下雪。今年就下了。
那只肥墩墩的鸟,就要飞走了,沉甸甸的几乎要一头栽进雪里。裴回没由头地想到了沈复醉手里的糖画,那条圆滚滚的胖鲤鱼。
麻雀把枝头的雪弄掉,鲤鱼在碧水里摆尾……还有那日没听完的话本——
后来,那高中了的状元郎,遇上个小妖精,小妖精喜欢上了状元郎,于是凑过去,亲了他一口。再后来,他们就在一起了。
妖精和精怪也没什么不同吧,书生是不是都喜欢摇扇子呢。
裴回停下脚步,山风卷着雪沫掠过他的脸颊。
他好像知道了。
不用问镜,不用问碗,也没必要听到任何人的某句话了,他好像知道了。
裴回准备沿来路回去,一转头,雪光映着晨色,天地澄明一片。
雪幕之中,立着一道青色的身影。
那人就站在不远处的山阶上,披雪而立,衣袂沾白,除了发簪、玉佩,浑身只剩下星星点点的雪花。他正望着这边,一双桃花眼微微弯起。
“裴回。”
裴回顿住脚步。看着那人踏雪而来的身影。
他还是听到了今年的第一句话,而这句话,仅仅是他的名字。
“小叫花子?”沈复醉走近,看清了他手里拿着的琉璃碗,笑意更深,“端着个碗,跑哪去化缘啊?”
雪还在下。从云上飘下来,落在两人发间、肩头,落在相望的视线里。
镜子没给他答案,他走下山,找到了答案,沈复醉走下山,给了他答案,他们的答案是一样的。
裴回没有想问的了。于是将怀里焐得温热的碗举起来些,碗沿还沾着未化的雪水,映出两人模糊的倒影。
然后,他学着话本里那个小精怪的样子,埋下头,嘴唇轻轻贴上冰冷的碗沿——
一个吻,又轻又软,隔着琉璃,落向碗中沈复醉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