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乐暨内城,宝华殿。
天边彤云滚滚,落日熔金,飞扬的檐角之上折射出万丈光芒,灿烂辉煌,令人不敢直视。
大殿之中却未点灯,外头愈是明光烁亮,殿内则越显黑暗阴冷,窗下闪动着最后一点赤红的夕阳,也即将要被无尽的黑色吞没。
轮椅滚过坚硬的地面,发出“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声响,那声音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一人身后。
“樊宗主喜事将近,原不想叨扰,不过算起日子,也是时候该给这双老眼该换药了。”蓝君弈开口,殿内萦绕着阵阵回音。
“无妨。”樊慕兰淡淡答道,“以蓝老的本领,莫说一扇城门,即便深宫禁院亦畅行无碍,我为防小辈闹事才出此下策,蓝老见笑了。”
“年轻人,血气方刚很正常……”蓝君弈感叹似的说了这么一句。
樊慕兰并未回答,手指解开系在蓝君弈脑后的结,为他一圈一圈地取下绷带。
“昔年老夫曾独自前往西域,大漠风沙灼眼,许是那时落下了病根。”蓝君弈又道,“我拜访了许多名医都看不出所以然,只道是年老体衰,无可奈何。”
“我看蓝老还未老到那个地步。”樊慕兰以布巾沾了清水,在其眼周轻轻擦拭。
蓝君弈不躲不避,任其施为,睁开的双目中一片浑浊。
“如此说来,樊宗主今年多大了?”蓝君弈道。
“三十九岁。”
“那你很年轻啊,与阿寂同年。”蓝君弈来了兴致,“让我算算,你是几月生人?”
“正月初九。”樊慕兰手持石杵,于研钵中缓缓捣药,一下一下,传来有规律的响声。
“他是八月生人,还是你年岁更长些。”蓝君弈道,“你们都是年少有为,阿寂十七岁出山,二十一岁名扬中原,到了二十七岁,一剑劈开绝壁石峰,得了‘剑神’之名。”
樊慕兰漫不经心道:“晚辈愚钝,不敢与他相提并论。”
“宗主过谦了。有道是‘各有所长’,若换了阿寂,也未必能够撑起如此庞大的家族。”蓝君弈笑道,“我可否问问,樊宗主是几岁拜入孤山门下的?”
捣药声忽而一停,樊慕兰顿了顿答道:“不记得了。”
蓝君弈“咦”了一声,又问:“那你在孤山门下待了几年?”
樊慕兰静了片刻,道:“我随师父在南方一处深山中修行,山中无历日,约莫……是六七年罢。
“樊宗主年纪虽轻,记性可是大不如我啊。”蓝君弈抚须而笑,面上颇有得意之色。
樊慕兰没有答话,放下手中石杵,以抹刀将研钵中捣制完成的药粉一点一点刮出,刀尖划过石壁,发出刺耳的声响。
“好了么?”
“嗯。”
樊慕兰加水和开药粉,随即示意蓝君弈半躺下来,为他重新上药。
厚重的药膏敷在两眼之间,激起阵阵凉意。蓝君弈双手交握,手指轻轻划圈,似在思索着什么。
樊慕兰低着头,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蓝君弈苍老的面孔,右手持一木制抹刀,上药之时,衣袖滑下,露出腕间一圈一圈绕着的绷带。
蓝君弈感叹般说:“樊宗主为我尽心治疗,可见毒与医在某些时候,也是相通的。”
樊慕兰:“有毒药,便有解药,医毒不分家,区别只在于出自何人之手。”
“不错。”蓝君弈缓缓道,“其实在抵达乐暨之前,我本欲前往飞狐岭向张延敦张神医求医,可怜他一家老小,俱被胡人残忍杀害。”
“略有耳闻。”
“若张神医有樊宗主的本事,或许便能毒杀胡人,逃离被出卖惨死的命运。”
樊慕兰默然不语,握刀的右手微微一顿,漆黑的双目不动声色注视着蓝君弈的颈间——即便是木刀,用力捅破血管,亦能令人顷刻毙命。
“结束了么,樊宗主?”蓝君弈察觉到身后的停滞,抬手拍了拍樊慕兰的手背,对方下意识一颤,险些被其碰到腕间的绷带。
“嗯。”樊慕兰心念电转,最终什么也没有做,拉起袖子遮住手腕,默默放下抹刀。
他自怀中取出一只小瓷瓶,拨开瓶塞,将其中药水倾倒于洁白的绷带之上,那药水无色无味,洒下之后,随即覆于蓝君弈双眼。
樊慕兰苍白的手指绕着绷带,慢条斯理,一圈又一圈,他低垂的双眼中映出那抹致命而危险的白,嘴唇微张,轻轻吐气。
“是的,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