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在街角坐了大半日,别的没算准,倒是把这田玉县的粮市算清了。怪哉,一个号称关中粮仓的上县,城里叫得上字号的粮行,竟不过三四家。其中有一家,叫丰什么的,门面阔气,伙计却清闲,不似做买卖,倒更像……守着什么门户。”
最后归来的是洪彬。他带着一身尘土,面色阴沉如水,“官仓外围巡查严密,换岗有序,毫无破绽,没什么疑点。要么是他们做得太过干净,要么……就是我们找错了方向。”
房间里一时陷入沉寂,这白日里扮演各色人等的疲惫写在脸上,但更沉重的是弥漫在空气中的挫败感。田玉县看似门户大开,实则密不透风。
片刻后,程瑾抬起眼,烛光映得她面容沉静。
“看来,我们这是撞进了一张早有准备的网里。”她声音平稳,听不出半分气馁,“诸位辛苦。初来乍到,若是一探便得,反倒不合常理。”
程瑾目光扫过众人,将各人略显疲惫却依旧专注的模样尽收眼底,声音沉静如水:“今日奔波,诸位辛苦了。虽说处处碰壁,但也并非全无收获。”
她略一停顿,确保每个人都听着:“我们已知这田玉县粮市有异——大宗买卖蹊跷难行,说明市场交易渠道已被严密管控,就是怕大宗交易暴露他们压低收购价、抬高市价的双向盘剥;乡间民口甚紧,显然受过敲打;官仓防备更是滴水不漏——这处处不寻常,恰恰说明,我们找对了地方,且已触及其要害。”
几位年长的下官闻言,神色微动。他们方才确实因处处受阻而心生烦闷,此刻听这年轻的上官三言两语,便将重重阻碍尽数化作指向明确的线索,心中不免有些意外——这般迅速调转视角、从困境中提炼关键的本事,倒不似个初出茅庐的新手。
她略顿一顿,语气转为决断:“明日,我借‘化灾’之名,与孙老、阿穆去杨树屯走一遭,从根子上探探虚实。郑先生,”她看向郑迁,“依旧要劳您在市面上放出风声,就说我们岐州商队携重金,非大宗上等冬麦不取,看看能否引蛇出洞。”
郑迁肃然拱手:“下官明白。”
她的目光最后扫过贾峥、常禹辰与周世安:“其余诸位,仍按今日路径继续探查。纵使铁桶一块,多敲打几处,也总能听出些回响,找到缝隙。”
“遵命。”几人沉声应道。目标已然清晰,接下来便是各司其职,将这铁桶撬开一道口子。
夜色渐深,客房里只余一盏昏黄的油灯。
阿穆伺候程瑾卸下外袍,看着她眉宇间难掩的疲惫,低声道:“世子,这裹胸的布带……要不要松一松?连着三日了,怕是血脉都不畅了。”
程瑾揉了揉发闷的胸口,没好气地叹了口气:“松松吧。再这么裹下去,就要憋死了。”她说着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平日扮男子,白日装沉稳,人前扮客商……我都快不知道自己本该是什么模样了。”
躺在硬板床上,白日的挫败感如潮水般漫上心头。粮市的讳莫如深,乡民的缄口不言,官仓的滴水不漏……这些都让她感到棘手,却并不意外。真正在她心头烙下印记的,是那老农将磨得油亮的犁铧举上高高柜台的身影,是那四十文钱被紧紧攥在枯瘦掌心的画面。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此前对“民瘼”二字的理解是何等浅薄。在长安的奏疏里,它只是一个需要解决的概念;在御前的对策中,它是一道需要展示的考题。直到今日,她亲眼看见一个农人为了几十文钱,亲手典当了来年耕种的根本,她才真切地触摸到这二字背后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分量。
一种混杂着愧疚与震撼的情绪在她胸中翻涌。她翻了个身,面对着斑驳的墙壁,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
“不仅要报君恩……”她无声地对自己说,一个此前从未如此清晰坚定的念头破土而出,“更要……为这些沉默的,连吃饭的家伙都留不住的人,争一条活路。”
这个念头让她疲惫的身体里重新生出了一丝力气。她闭上眼,老农佝偻的背影和那沉入巷子深处的药铺门帘,在她脑海中反复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