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又听公子哭着说:“我说过,我不是你儿子,我不认识你们,我有哥哥,是你家里非要我留下来,是嬷嬷……”
房内,宁茸提到已故的人,不禁泪如雨下,面前全都是音容笑貌,扶住椅背,心也灰了,不管不顾:“是嬷嬷对我好,我也舍不得她,我到过暖和的地方,就不想自己一个人出去受冷了……”他对陈尚武哭道:“你别怪我,哥哥,我在这里绊住脚步了,嬷嬷对我好,我也舍不得她……”
又对宁擒云红着眼睛道:“我晓得,你们容不下他,嬷嬷也没了,你要是实在看不惯我们,我便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你不用要杀这个……剁哪个的。”
更是刺到了宁擒云心痛处,已故的亡妻就给他留下这一老一小,老的已经没了,小的他每日伏低做小,知他伤心难过,没了嬷嬷,自己这父亲又是个讨嫌的父亲,不敢多说一个字,做错一件事,闲暇时,暗处看着,疼爱到了命根子上,心中千般的爱怜忧慈,一句也与他说不出来,只恨不得把他从如今到寿终正寝的每一步都铺平梳整,叫他一辈子不知愁滋味,他这儿子却是从来没有把他当父亲,把这里当家,嘴里话不论是真是假,着实叫人伤心,又兼之不知怎么与亡妻交代,宁擒云极为光火,平生第一次发这么大的脾气,长袖一挥拍了桌子,指着儿子,只说:“你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哪里也不许去!”怒目圆睁,道:“来人,把公子带下去!看住了!”
外头成绝立刻应了一声,奔进去。
陈尚武急了,过来一把将弟弟揉进怀里,要杀人似的看着宁擒云:“俺看谁敢再从俺手里夺走俺弟!”
骂道:“你是他父亲?你这父亲算哪门子的好父亲?自己加官晋爵,吃香喝辣,儿子在外头流浪的时候你在哪儿呢?俺捡着俺们乖宝的时候,他光着身子,疯疯傻傻,话也不会说,是俺把他教的识人认世,会说会笑,实话告诉你,这是俺媳妇儿,俺们两个,被窝也钻了,嘴也亲了,该干的不该干的,都干了!他要是个女娃娃,崽都给俺下了一窝了,这是俺们老陈家人,是俺捡到的,就是俺的!”
这大汉眼神偏执,神情凶恶:“你认,俺跟着叫你一声爹,你不认,俺这辈子不可能再跟俺弟分开,俺捡着的,就是俺的!”
着实将久经沙场,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宁大都统气的险些眼前一黑,秦炎更是拿一双邪之又邪的眼睛看死人一样的看着这壮汉,外头的锄绿本听见公子说道“哪里来哪里去”的话就急得跺脚,又听见这些,只说今日非得出人命不可,不知公子要哭成什么样,病还没好呢,老爷瞧着生气起来又不会软弱哄人,军爷们看着,也不好当面告老爷的状,只好去厨房随便叫了一个烧火丫头,叫她快去常禧堂,把轻红姐姐叫来劝劝两父子,就说:“老爷和公子吵起来,发了好大的脾气,公子闹着要走。”
“为父先杀了这祸害,再领你的恨!”
果然,锄绿方抱着猫儿从厨房跑回来,已听见公子在里头对老爷哭喊:“你杀啊,你别指望杀了他,我还活着!”
又叫喊;“我不在你家了!我不在了!我要走!我跟我哥走!”
锄绿再不顾责罚,忙冲进去跪下,把那小猫儿放在地上,叫它找主人去,哭得伤心无比,哽咽道:“公子!您瞧瞧,养只猫儿,喂一回它躲着我,喂两回三回,它就认识了,养的久了,它自己知道谁对它好,撵着不放,公子,这满府里,您真舍得?不说别人,您哪回回来,我叫您等了饭,候了水,上学要回来,我打发人早早去问,出去玩,我翘着头等,携芳她们贪玩是贪玩,您的事情,比未来相公的事还经心,是您对我们也好,大家便也拿出来满腔的心意只为您一个,不是邀功,只是说,这么久了,您眼里只有奶奶一个,奶奶没了,您就不要我们了是么?大家一点情分也没有?”
外头的携芳她们一听见这个,早哭声如雷,齐刷刷进来跪了一地,都说:“公子,您真不要我们了?”
宁茸也抱着他那小猫儿,将哥哥一把推开,哭的坐到窗边椅子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将屋里人看遍了,再将一直握着拳头的秦炎看,更是心中发酸,想到:“我怎么舍得下?可他也势必容不下哥哥。”又想到:“不如就一次性说清,也累的很了。”
于是尽力把声音平缓下来,对宁擒云道:“他说的都是真的,我是他弟弟,是他的小媳妇儿,不是你儿子,我也不知道你想要什么样的儿子,但我觉得……你大概不会喜欢我这样的儿子,我喜欢男人,我跟他睡过……”他扫了一眼秦炎,把眼神收回来:“跟别人也睡过,很丢你的人,你大概不会想要这样的儿子,我也知道,你不喜欢我……”
宁擒云仰头叹了一声,忽地如山倒一般坐下了,苦道:“儿啊,你这是在念我的罪书……”他看着儿子,神情悲凉又慈爱:“我哪里……不喜欢你。”
因为有你,所以现在还苟活在人世。
秦炎在这样的契机下,突然很想张嘴把自己的心意也全部宣之于口,但见师父颓然的身形,到底忍住了,没让情形更乱。
却也在怒火和妒火中暗地庆幸,有这样一个人先让师父知道,后头他的事纵然露出来,也好办些了。
大家已沉默下来的时候,屋里又现了一道利声:“奶奶!来看看啊!”
是轻红闯进来,她本正在常禧堂打发那些伺候胡嬷嬷的旧人出府,胡嬷嬷没了,这府里要伺候的人又少了一个,为怕人多事少,大家互相推诿,躲懒偷闲,久而久之,没了规矩,轻红就给了银子,把人放出去些,她自己也是要走的,她这身份,安到别处,人家楚河汉界,丁寅卯正都划好了,高不成低不配的,也尴尬,不如功成身退的好,钱胡奶奶给的多,名声也有,乡下又来信给她看了好人家,也就准备回去了,忽地听公子院里的小丫鬟来呼哧呼哧地告说:“老爷跟公子发了好大的脾气,要打公子!”
你也别管为什么这小丫鬟把好好的话传成这样,年纪小,急急跑来,脑子一累头发汗,嘴一秃噜便说成了这样,她自己还并没觉得什么不对,双手支着膝盖,呼呲呼呲喘气。
轻红可了不得了,心想,胡奶奶才走了几天呐,当爹的就打孩子了!果真胡奶奶在世时骂老爷的每一句都在点儿上,这样受苦受难找回来的儿子,还要打!真是无情无义!负心汉!
轻红也是在胡奶奶身边,每日听着讲那些痴情小姐负心汉的事,女儿家感同身受,深信不疑。
因此,急急的跑过来,一掀帘子,便过去抱住公子,护在身后,哭道:“奶奶,您快看看呀!您走远了没有?!我们不敢管了!”
说着不敢,嘴上确实一点也不饶,她是要走的人,也是良籍,又伺候过胡嬷嬷,得老人家喜欢,手里更有钱,一点儿不怯:“老爷,这屋里如今只有你们父子两个了,什么事,好好说,您若是天生不喜欢有家人在旁,您说一声,这里要实在容不下,我便把他带到我们乡下!”
“他如今又病着,你这样的打他,惹他哭的这个样子,您有一点做父亲的心么?从前这府里有三个,如今只剩下两个了,也不是什么事多惹人气大的家庭,何必肝火这么旺!世上只这一个家人了,是我的话,只这一个宝贝儿子,我只把他含在嘴里,毕竟已经辜负了一个,不能再辜负另一个,身上的罪赎也赎不完的!”一通连哭带喊,倒把屋里人全都震住了。
宁茸见她说的生气,气也倒不匀,反过来怯怯拉扯她,劝说:“没有打……”
轻红一气儿只说别替人遮掩,把他护在后面,难听话酸刻话一筐接一筐。
于是大家只好反过来先劝她消消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