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初刻,府门前已车马辚辚,南行的队伍整顿完毕。
苏慈背着自己小小的包袱,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物,便是那本修补好的食谱册子,她站在队伍后方,看着那辆规制非凡装饰着麒麟纹样的青呢轿子,心下盘算着该去寻哪辆仆役乘坐的马车。
福安忙碌地指挥着,一转眼看见她,连忙小跑过来:“苏慈姑娘,你怎么还在这儿?快,去那辆轿子旁候着。”说完指了指温砚礼的专轿。
苏慈一愣,连忙摆手,声音都急得有些发颤:“福安哥,这、这如何使得,那是大人的轿驾,奴婢岂能…”
“哎呀,我的好姑娘,”福安压低了声音,“如今这情形,除了你,还有谁能近前伺候大人饮食,难道让大人一路饿着?别磨蹭了,快过去。”
两人正说着,那轿帘倏地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露出温砚礼清冷无温的俊脸。他今日未着官服,一身墨色暗云纹杭绸直裰,玉带束腰,衬得面容清俊冷冽,只是眼神似乎有些不耐。
他看着苏慈,冷淡启口:“还杵在那里做什么,要本官亲自请你过来?”
苏慈被他看得心口一跳,连忙应了声“是”,小跑着过去,在福安示意下,手脚并用地爬上了那宽敞的轿厢,谨慎地缩在最靠外的角落,连呼吸都缓了下来。
轿内极为宽敞,铺设着软垫,中间甚至还有一张固定的小几。温砚礼靠在里侧闭目养神,只当她不存在。
队伍启程了,轿子行进得十分平稳。
苏慈偷偷抬眼,飞快地瞄了一眼对面的男人。他闭着眼,睫毛长而密,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鼻梁高挺,薄唇微抿,即便是这般放松的姿态,也自带一股生人勿近的迫人气度。
不得不承认,这位大人确实生得极好,只是脾气太过吓人。
行了约莫一个多时辰,已近巳时,轿子行至城门附近。此时城内车马行人正多,颇为拥堵。城门口,守城兵士见到首辅仪仗,连忙高声呵斥着清理道路,让他们的车队先行。
正巧,另一队车马刚从城外而来,欲要进城,却被兵士拦下,只得暂且避让到一旁。
那辆颇为华贵的马车里,一只纤纤玉手轻轻掀开车窗帘子的一角,露出一张明媚少女的脸庞。她好奇地打量着这支规模不小的车队,美眸看向中间那辆显眼的青呢轿子上时,忽然“咦”了一声。
“祖母,”她转过头,对车内一位衣着雍容的老妇人道,“您看那辆轿子,规制纹样,瞧着好生眼熟,倒像是像是表哥府上的?”
那老妇人正是温砚礼的祖母温老夫人,此番从老家上京,一是为探望孙儿,二也是为着他的婚事操心。她闻言并未探头去看,只慢悠悠道:“傻丫头,你看花了眼吧,这个时辰,你表哥早该在衙门处理公务了,怎会出现在城门口,再者,他的轿驾,岂是轻易能认错的?”
那少女是温老夫人的娘家侄孙女,名唤柳依依,此次随同入京,心下存了什么念头,老夫人一清二楚。柳依依被祖母一说,也觉得有理,只是想到即将见到那位俊美无俦却冷情冷性的表哥,一颗心还是忍不住怦怦急跳了几下,脸颊泛起红晕。
温老夫人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叹道:“你表哥都快二十有七了,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像什么话。这次祖母定要为他做主,你这孩子,性子柔顺,模样又好,祖母瞧着便是极好的。”
柳依依闻言,顿时羞得低下头:“祖母,您又取笑依依了。”话虽这般应,心中仍是漾开了一片隐秘的欢喜。
而此刻,那辆与她们擦身而过的青呢轿子,已顺利通过城门,驶上了官道。
良久后,苏慈掀开帘子一角,透过缝隙望着窗外的田野村庄,神情有些恍惚。
不过数月前,她也是沿着这条路,怀着前路未卜的惶恐心情,孤身一人踏入京城,本想投奔许久未联络的表亲,不曾想受尽了冷眼与奚落。
那时她身如飘萍,顿感前路茫茫,未想过会有今日,竟阴差阳错成了首辅府的婢女,还能坐在大人的轿辇中,再次踏上这条离乡的路。
此时心境却截然不同了,虽为奴婢,但有了安身立命之所,甚至还揣着一份逐渐积攒起来的微薄希望。
出神间,忽听对面传来一声淡淡的:“茶。”
苏慈回过神来,见温砚礼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正看着她。她忙应了声“是”,从小几下的抽屉里取出温着的茶壶和洁净的杯盏,小心地斟了七分满,双手奉上。
温砚礼接过,慢饮了几口,便将茶盏放回几上。随即又从身旁的暗格里取出一叠文书和笔墨,似是准备办公。他习惯性地想去拿墨锭,动作忽地顿了一下,抬眼看向苏慈:“会研墨吗?”
苏慈微怔,随即点头,声音轻柔:“回大人,奴婢幼时读过几年书,略懂一些。”
“嗯。”温砚礼未多问,示意了一下砚台,“过来,研墨。”
“是。”苏慈依言挪到他身侧的位置跪坐好,挽起衣袖,露出纤细的手腕,取了清水滴入砚台,然后捏着墨锭,顺着一个方向,轻重均匀地慢慢研磨起来。
一时间,轿厢内只余墨锭与砚台摩擦的沙沙声。
温砚礼提笔蘸墨,刚批阅了两行字,那股清气又若有似无地萦绕过来,比在府中时更为清晰。他笔尖微顿,终于确定,似乎自己真的只能闻到身边这个婢女身上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