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车驶入什锦花园十一号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时,庭院里已挂满了喜庆的红灯笼,暖黄的光晕在夜色中晕开,与天际那轮清冷的明月交相辉映。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桂花甜香,与正厅方向隐约飘来的精致菜肴香气混合在一起,勾勒出节日应有的暖融氛围,却也让吴灼的心更紧地揪了起来。
宋华卓率先下车,动作利落,随即绕到另一侧,极为绅士地为吴灼打开车门。他今日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愈发显得肩宽腿长,英气逼人。
“灼灼,到了。”他微微躬身,伸出手,掌心向上,意图扶她下车。他的姿态无可挑剔,笑容明朗,仿佛只是携友参加一场寻常聚会。
吴灼迟疑了一瞬,目光掠过他修长的手指,最终还是轻轻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他的掌心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稳稳地扶她站定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她迅速抽回手,低着头,视线牢牢锁在自己鞋尖前那一小片被灯笼照亮的青苔上,仿佛那上面有着无穷的奥秘,足以让她逃避即将面对的一切——那灯火通明、人影幢幢的正厅,以及里面那些或审视、或期待、或带着复杂意味的目光。
“走吧,”宋华卓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依旧轻松,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她前行的意味,“放松些,各位叔伯婶娘,还有我父亲他们都在等着了。”
这“各位叔伯婶娘”绝非虚言。吴镇岳虽以军旅起家,权势煊赫,但亦注重传统节庆与家族人伦,且深谙维系地方关系之道。中秋团圆宴,他所宴请的,除却至亲,自然是心腹臂膀、挚交好友以及在北平地面上举足轻重的军政要员。
正厅内早已是高朋满座,笑语喧阗。吴镇岳正与几位核心幕僚及挚友谈笑风生,其中自然少不了军界宿老宋元哲。而靠近主位的另一侧,北平市的军政首脑们亦赫然在列。时任北平市市长与警备司令部司令皆是吴大帅麾下得力之人,与此地少帅吴道时更是相熟已久。此刻,吴道时并未在父亲身边,而是与这两位要员站在厅堂一隅的水墨屏风旁低声交谈。
警备司令是一位身材魁梧的将领,穿着笔挺的军装,肩章熠熠生辉,他正拍着吴道时的肩膀,声音洪亮却压得较低:“道时贤侄,近日城防稽查的简报我看过了,处置得干净利落,颇有玉帅当年风范!”吴道时微微颔首,面色是一贯的冷峻,但语气还算客气:“世叔过奖,分内之事,不敢疏忽。”一旁的市长先生则是一位略显清瘦的文官,戴着金丝眼镜,他扶了扶镜框,笑着接口道:“道时年轻有为,雷厉风行,有你坐镇,我等处理市政也安心不少。只是近日那桩商会走私案,还望稽查处这边多提供些线索。”吴道时目光扫过市长,简短应道:“卷宗明日我让陈旻送至市府。”三人之间的交谈熟稔而务实,显然平日公务往来频繁。
而在女眷们聚集的区域,张佩如、常淑青和几位要员的夫人正说着话,目光却不时含笑地瞥向厅外,期待着年轻人的身影。调皮捣蛋的宋三少爷早已坐不住,绕着桌椅追逐着谁家带来的小孙子,引得一旁的嬷嬷低声惊呼。小树则被张佩如牢牢带在身边,穿着簇新的枣红色小马褂,怯生生地坐在绣墩上,小手紧紧抓着衣角,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既好奇又畏惧地打量着满堂的华服贵客和琳琅满目的美食。
就在这一片喧嚣与热络之中,吴灼跟在宋华卓身侧,迈过了那高高的门槛,步入了灯火辉煌的正厅。瞬间,仿佛有无数道或明或暗的目光投了过来,夹杂着低语与轻笑。她只觉得呼吸一窒,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被身旁宋华卓温和却坚定地轻扶了一下手肘。
“世伯,婶娘,各位叔伯,我们来了。”宋华卓朗声笑道,声音清越,自然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也无形中为吴灼挡去了些许直接的打量。
吴镇岳闻声转过头,看到他们,脸上露出笑意,点了点头,宋元哲也抚须微笑,正在与警备司令说话的吴道时亦停止了交谈,冷冽的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落在吴灼那微微低垂、泛着红晕的脸颊上,以及她身旁那个笑容明朗的宋华卓身上。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原本握着酒杯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收紧了些许。
吴灼感到那熟悉的、冰冷的视线,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将自己藏进阴影里。每一步都像踩在针毡上,这盛大的家宴于她而言,不啻为一场公开的审视与无形的评判。
宋华卓似乎浑然不觉,或者说,他早已习惯成为焦点。他从容地向主位的吴镇岳和几位世伯行了礼,又对母亲和常淑青那边笑了笑,这才引着吴灼,向预留的席位走去。
席位安排极具深意。主桌自然是吴镇岳、宋元哲、张其锽、北平市长、北平警备司令等核心人物。而紧邻主桌的次主桌,则安排了吴道时、宋华卓、吴灼,以及几位与吴、宋两家关系极近的晚辈或地位稍逊但颇受重视的僚属。这几乎是将吴灼与宋华卓的关系,半公开地置于所有重要宾客的视线之下。
吴道时已先一步在自己的位置落座,那位置恰好背对着厅内那幅巨大的《泰山松鹤图》,气势凛然。他见二人过来,只是极淡地扫了一眼,并未起身,目光在吴灼苍白的面上一掠而过,便重新落回手中的酒杯,仿佛那杯中的残酒比眼前之人更有吸引力。
宋华卓却浑不在意,他先是为吴灼拉开座椅——那位置,恰好在他自己与吴道时之间。吴灼僵硬地坐下,只觉得左右两侧的气息截然不同:一侧是宋华卓身上传来的、带着阳光与皮革混合的温热活力;另一侧,则是吴道时周身散发出的、几乎能将空气冻结的冷冽低气压。她如同被置于冰火之间,动弹不得。
“令仪,尝尝这个蜜汁火方。”宋华卓仿佛未曾察觉到这诡异的气氛,自然地用公筷为吴灼布菜,声音温和,动作体贴。他的殷勤落在周遭宾客眼中,自然又引来一阵心照不宣的微笑与低语。
吴灼低声道谢,筷子却几乎没动那油光红亮的佳肴。她能感觉到来自主桌方向,宋元哲夫妇含笑的注视,也能感觉到另一侧,吴道时那即便不看她,也依旧如芒在背的冰冷存在。
宴席在一种表面热络的氛围中进行着。推杯换盏,笑语喧阗。市长先生举杯,说着“玉帅治下,北平靖平,百姓得享安乐中秋”的场面话;警备司令则豪爽地称赞吴大帅练兵有方,麾下人才济济,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吴道时;宋元哲亦笑着附和,言语间对吴、宋两家小辈的“亲近”乐见其成。
每一次话题隐约牵涉到她和宋华卓,吴灼都觉得脸颊像被火燎过一样。她只能拼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小口吃着碗中宋华卓不断夹来的菜,味同嚼蜡。
席间,一位与宋家相熟的婶娘笑着打趣:“华卓如今可是知道疼人了,瞧把灼小姐照顾的。玉帅、宋老,看来我们不久就能讨杯喜酒喝了?”
这话引得席间一阵善意的哄笑。宋华卓也笑了,竟没有否认,反而举杯敬了那婶娘一杯:“借您吉言。”
吴灼的头几乎要埋到碗里去了,耳朵红得滴血。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侧吴道时周身的气压又低了几分,他放下酒杯时,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极轻微却清晰的一声“咔”。虽然他依旧没有看向这边,也没有任何言语,但那瞬间凝滞的空气,却让吴灼的心脏猛地一缩。
就在这时,坐在常淑青身边的宋三少爷似乎被热闹气氛感染,又或是吃多了甜腻的月饼,忽然扭动着要从绣墩上下来,小声嚷着要出去玩儿。常淑青低声哄着他,一时有些忙乱。
这小小的插曲暂时分散了众人的注意力。吴灼趁着这间隙,几乎是本能地、极快地偷偷瞟了一眼身旁的吴道时。
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侧脸线条冷硬如石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的边缘,眼神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深不见底,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波动只是她的错觉。然而,他越是这般沉默不语、毫无反应,就越让吴灼感到一种山雨欲来的窒息感。
这场盛宴于他人是团圆是欢庆,于她,却如同置身于一场无声的刑讯。左右两侧,一个是热情似火、将她推向众人瞩目焦点的未来夫婿;一个是冰冷沉默、却以无形气场将她牢牢禁锢在僵硬之中的兄长。她被夹在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中间,进退维谷,每一口呼吸都需小心翼翼,仿佛下一瞬,那看似平静的冰面就会骤然碎裂,将她彻底吞噬。
吴灼机械地拿起筷子,食不知味,每一口都如同嚼蜡。吴道时自始至终没有动筷,他只是沉默地坐着,偶尔端起酒杯,和叔伯同僚举杯示意而后再一饮而尽。他面前的菜肴,如同冰冷的祭品,无人触碰。
吴镇岳和宋元哲谈论着时局、军务,两人都带着上位者的矜持和试探。宋华卓偶尔插话,谈吐不凡,引得吴镇岳和宋元哲频频点头。宋夫人常淑青则与市长夫人聊着北平的衣料首饰。但这一切,都无法驱散吴道时那沉默的、冰冷的、如同巨大阴影般笼罩着整个席间的存在感。
吴灼如坐针毡。她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着碗里的东西,宋华卓偶尔低声与她说话,她也只是含糊地应着。
“灼灼,”宋华卓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刻意的温柔,“尝尝这个桂花糯米藕。”他夹了一块晶莹剔透的藕片,放到吴灼的碟子里。
吴灼的手指微微一颤。以往,每次中秋家宴,吴道时都会默默地将这道菜换到她面前。那时的他,虽然沉默寡言,却总会在细微处照顾她,而如今他们之间的冷战尚未结束……
她下意识地抬眼看向吴道时。
吴道时正端起酒杯,他的视线扫过她碟子里的藕片,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带着无尽嘲讽和毁灭意味的弧度,随即移开目光,再次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
吴灼的心猛地一缩,一股巨大的酸涩瞬间涌上心头!她慌忙低下头,看着碟子里那块精致的藕片,却再也没有了品尝的欲望。
吴镇岳与将士、熟人的交谈声,太太、夫人们的寒暄声,吴道时和同僚们的说话声,宋华卓温和的耳语,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虚假的“热闹”。吴灼却觉得自己被隔绝在这“热闹”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