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钟渐渐发现学校里值得喜欢的人和事。她曾经深恶痛绝的那些,皆是腐朽僵化的死物,但是具体的人一个个都有血有肉,与其说对压抑、扭曲的现状甘之如饴,如同所谓“伪人”画皮不画骨地模仿着人类,毋宁说,她们与小钟的不同,大抵在于更能忍耐。
这样的地方适宜生长故事。许多故事的开端就是一场突发的变故或灾难,将人物安排在极不舒服的位置。
正好,一年一度的征文比赛又像秋日南来的候鸟飞入校园。学校里从不缺乏充满创作欲的人,围绕比赛的创作、讨论正热火朝天。
周六下午,小钟和朋友们约在学校附近新开的网红面包店见面,接着在学校没能聊尽兴的部分继续聊,边聊边写。作品邪恶混乱的程度也随着参与人数的变多指数级爆炸,就像多人协作类的小游戏,加入的人越多,大家整体的智商也越低,沙雕操作却是层出不穷。
真的有人爱吃这口饭?征文写这么炸裂,不行吧。
旁边写数学试卷、不参与对话的陈书妤成为第一只小白鼠。问她对这段故事怎么看,她看完露出微妙的表情。这是征文?陈书妤反问。果然……不行吧。贞观附和。陈书妤若有所思,却道:剧情挺有意思,不过有点虎头蛇尾,以后有机会扩写成长篇?
真的假的?小钟不敢置信。好奇怪,再看一眼。但她脑袋才凑过去,手边写到一半的文稿就被丁雨然顺走。
小心翼翼捂了半天,最后还是大意了。
“胡言乱语的意识流小说,也没剧情,没什么好看的。”
然而少女们像护雏般将稿纸护在身前,颇有兴味地品鉴起来。
小钟软趴趴地接受现实,不安地观察叁人的表情各自微妙,严肃地皱眉深思,茫然困惑,想笑又忍笑,暗暗用手臂摇另外两个人留意这句话……啊!漫长的十分钟。小钟细细体味着社会性凌迟的苦涩,以后她在姐妹面前再无隐私了。
文稿读讫,叁人皆是异口同声:“这是你写的?”
“昂。”小钟弱弱答道。
似乎是不知该如何评论,却又感到无论如何该说点什么,空气陷入诡异的尴尬。破冰艰难。“好厉害呀。”“你为写这个读了不少书吧。”“你写的细节……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尤其是那方面。”
“写得好色。”丁雨然讲得太直接,要放在线上聊天,直接就是一连叁个害羞的黄豆脸。其他人都接不上话了。
小钟虚张声势道:“我是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不写点真情实感的情色小说,难道去写贞操带、裹脚布、女德女诫?”
“真拿这篇投征文?”贞观问。
小钟纠结地抿嘴,“大不了就不投了。我写出来我就满足了。”
少女们没有讲到最要命的地方,这是一篇背德女同小说,讲封建家庭的叛逆女中学生苏智茜,和家里读过大学、搞过革命、最后却委身嫁给守旧军阀做妾的“进步又退步女性”钟盼之间的恋情。小妈文学,口口声声说着不爱,到最后还是写了。
故事的开头是临近毕业,苏智茜与女校的几位同学聚会,场景就像今日小钟与同学聚会。大家轮流讲关于初恋的故事。前面几人都只讲了些平淡寻常的小事,像生活的角落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的,无一不被嚣张跋扈的苏智茜无情嘲弄,你们那算哪门子初恋。
最后轮到智茜,大家都期待着她讲,她却自罚一杯,不愿意讲。哪有这么好的事?众人自是使劲浑身解数撬开她的嘴。智茜捱不过,最后到底是说了。
智茜是家中次女,父亲在外不常回家,母亲体弱多病,长姐早嫁,此外再无人管束。她自然就养成一副野蛮顽劣的秉性,今天摔坏这个古董,明天得罪那个客人,惹事总没个消停。后来她老子回家,终于知道她那罄竹难书的恶行,一怒之下就教乳母把她的头发剃了,打包送去苏州的振华女校念书。眼不见为净。如今难得放假回来,才说叁句话,又气得老爷差点中风,依旧是家里的最大祸患,收拾不住,最后只好让新来的姨娘钟盼看管这淘气小孩。
然所谓姨娘是何许人物?插足父母婚姻的第叁者!智茜对这个钟盼素无好感。
后来道听途说,袁世凯“二十一条”时期,钟盼曾在广东组织排日运动,创设基金会扶持国货,而后又追随中山先生参与护法,世人以汉末魏文昭甄后相况。就是“下嫁”军阀,知道她的人也依旧当她是落水的凤凰,礼敬有加。
但是智茜不这样想。
智茜年纪虽小,生长于众声喧哗的民初十年,见证着旧时代家家奉若珍宝的《太上感应篇》变成废纸,知识精英在报纸上笔头论战“科学与人生”“问题与主义”,讲“文学革命”“整理国故”“传统与现代性”,她心里对世事是极有主见的。在教会学校学了外语,读过先代的外交官写泰西风情,外国如何先进,中国又如何落后,也生出匡救时弊的抱负,立志未来要做世界第一的女外交家。
至于“晚节不保”的钟盼,在智茜看来,就好比“临危一死水太冷”然后水灵灵剃头当贰臣的钱谦益,讲再多现实、苦衷与妥协,眼里容不下沙的少女不理解。她只知钟盼嫁给她的父亲是背弃信仰,是表里不一,是当了小叁还想立牌坊。她看不起。
不过,参照托尔斯泰所说,一般人所关心却是官禄、财帛、疾厄、家庭、流年喜忌,没有政治、思想和学术——国与民全然打成两撅,知识精英与庶民的悲欢不能相通,是近代中国尤其醒目的状况。智茜与钟盼针锋相对、水火不容的小世界,对于外面的饮食男女,却是摸不到边的象牙之塔。普罗大众心中念念不忘的,是追更接地气的消遣小说,探案、侠义、世情,从才子佳人到鸳鸯蝴蝶……样式五花八门,内核却是万变不离其宗的俗人。
时值鸳鸯蝴蝶派的经典作品《玉梨魂》即将改编搬上电影荧幕,钟盼与放假归家的智茜初回碰面,就是与另外的叁五太太名媛约好去看这部电影。智茜不喜欢爱得死去活来的故事,答应去看,不过是离了学校,日子忽然无限寂寞,有伴玩总好过独自一人。再则,她想当着旁人的面,狠狠给钟盼一个下马威。
女人们边吃下午茶边玩牌。智茜故意将盛水的银壶烧了很久,等着钟盼来烫她的手。却不料钟盼午睡晏起,姗姗来迟,毫无接待来宾的意识。一身阴丹士林蓝的半袖旗袍,映衬得肤色冷白,不施粉黛,照旧是女学生的模样。她从旋转楼梯走下来,悄无声息,闲庭信步,悠然拨弄绕进头发的玫瑰色耳坠,但教众人都屏息凝神地等着。
与此同时,金瞳、灰白毛色的波斯猫跑来同样颜色的羊毛毯上,融为一体。智茜看着它穿梭在女士们像云朵般连成片的裙边,忽焉翻过身,伸爪一刨,大家才注意到这猫儿的存在。
垂眼觑猫的丰腴太太显然不喜欢这小东西,五官拧紧,脸上半掉的脂粉都绿了叁分。智茜是唯恐天下不乱,正愁没机会兴风作浪,数落钟盼的不是。
然而话未出口,钟盼在楼梯中央望着底下,轻描淡写地支使佣人,“小菊,将猫抱走。”
言罢,小菊钻进牌桌底下,费了好一番功夫,捉来雪团似的大猫,弓着身从面前穿行过。钟盼独自落坐在牌桌后的沙发,与智茜相望。她看见钟盼的眼睛出绝乌亮,凝望过来是一片冷寂的辉光,至极的怀疑,见识过人间顶残忍的欺骗与死亡,所有关于希望或相信的星星都坠落了。智茜恍然大悟,原来她不是软骨头,是铁骨铮铮、端碗骂娘的鲁迅。
移下炭火的银壶已渐渐放冷,智茜心里胡作非为的小火苗也浇熄了大半。
大抵世间之人果然秉性有相克,钟盼不过是人坐在那,智茜就感觉被压一头,浑身不自在。
钟盼借机就与嫌猫的太太攀谈起来,两个人一道数落猫儿的不是。性子野,留不住,就是好吃好喝的供着,她也宁可把外面当成是家,对外人亲,向亲人恶。世间若要找什么活物脾性比猫更恶,只有往人里面找。钟盼道。此话一出,本来只当钟盼是空气的另外几人也来搭话,说自己家里也有那样的男人,丈夫,儿子。
对此漠不关心的智茜却像局外人。她觑了眼钟盼,上看下看,暗道奇怪。钟盼的举止不算失态,却也谈不上有大家闺秀的温婉风范,像男人。有时逢场作戏地笑,眼光顾盼,神韵活像是轻薄纨绔在社交场上,想定要攻陷他所心仪的端方女子。智茜忙将眼移开,看向客厅边缘的叁色花窗,神游天外,再定下心来,不知怎的竟目不转睛盯着钟盼的胸脯。年近叁十,她竟是个没生养过小孩的女人。
打完牌去电影院,五个人坐两辆车。叁位来客一辆,智茜与钟盼一辆。钟盼走在前面,本应先坐,但她打开后座的门,却“绅士”地站在一旁,遥遥等着智茜走上来。智茜本不欲与她并排,如此却无法了。
途中钟盼问她是否看过电影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