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器见到陛下,急忙拉着王妃行礼,目光撞见陛下身旁的我,复杂而犹豫。
比起从前,二十岁的他,和我第一次见到的豫王李旦几乎一模一样,一样的面容温和、一样的眼若秋水,只独独少了眉间的剑纹。
“你阿耶的身子可好些了?”陛下平和地问。
“阿婆,阿耶一直头痛难忍,却也不叫奉御医佐来施针,我们夫妇二人就连侍候汤药都力不能及”,李成器躬着身子,虽叫着阿婆,语气里却是掩饰不住的疏离,“若是阿婆能和阿耶说说话,阿耶一定高兴。”
陛下微微一笑,点头道:“你们夫妇的孝心日月可鉴,我都看在眼里。成器,转眼你已到弱冠之年,连王妃都有了身孕,的确不能再和东宫的人挤在一处了。”
陛下这是要准李成器出宫开府了,也许……这是东宫所有郡王,包括李旦自己即将出宫的前奏。
李成器携着元氏谢恩告退,我随着陛下一步一步走进他的内室。
五年了,我再一次来到这个屋室,中间已隔了这样多的不得已。
李旦平躺在榻上,双目轻轻闭着,神情淡然。他又瘦了许多,不过半年,疲态已经笼罩了周身。
这一场病恰到好处,也不知是完全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陛下轻轻摇手,制止了在榻边守着的贴身内侍齐郎,缓步走到榻边,竟直接坐了下来。
我和年轻的齐郎对视一眼,都为陛下的举止讶异。
“四郎。”陛下抬手抚摸他的额头,轻声唤道。
榻上的人眼皮一动,睁眼一笑,“阿娘。”
“既不吃饭,也不吃药,还不许沈奉御来施针。你这个样子,阿娘怎能不忧心?”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是儿子不孝”,他突然看到我,愣了一瞬,随即如常笑着,“立身行道,扬名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儿子正是为了扬仁孝友悌之名、全母亲与兄长之情,才不得不舍小孝而求大孝,阿娘一定体谅儿子苦心,对么?”
“四郎”,陛下隐隐动容,“你自小仁孝,我都知道。你若为太子,日后登基为帝,一定会厚待显儿。今日为何非要让出东宫,才能周全这母子兄弟的情份呢?”
他轻声回道:“我会厚待三兄,三兄亦会厚待于我。若说这母子兄弟之情,三兄与我谁来做太子都无可厚非,可若提及夫妻父子之情,三兄便比我适合百倍。”
我明白他这句话的重量。
李显是先帝李治亲立的皇太子,也是李治托付给陛下的大唐新帝。
“况且,阿兄在房州十四年,早已明白当日之举何其荒唐。嗣圣元年的事,不会再发生了,阿娘也尽可放心。”他的声音很轻,却说得很坚定。
“四郎,你受委屈了。”
“阿娘,我们血脉至亲之间,没有什么委屈。”他的目光又一次滑过我的脸庞,没有驻足,停在陛下的身上。
“这么多年,你难道就从未想过再次登基为帝,手握至高权柄吗?”
“我是阿娘和阿耶的孩子,纵然在兄弟中最为淡泊,可若说我对权力毫无野心,只怕阿娘也不相信。”
他如湖光山色的双眼微微震动,流淌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光亮,声音却愈来愈轻,变得气若游丝,“只是,权力不该仅仅被当成私欲,而是为天下万民赋予幸福的能力。自我记事起,对阿娘在朝政中的才干皆是亲历亲闻,儿子虽愚钝,自知之明却还有几分。
“大周有阿娘这样的帝王,是朝廷之幸、黎民之幸,儿子亲眼所见十五年,自知无法与阿娘比肩,也不如在房州受苦十四年的阿兄有那般坚忍的心志,儿子不愿永远蜷缩在阿娘的光辉之下。”
心照不宣的表演,真假掺半的倾诉。
“四郎”,陛下的声音柔软,却难掩悲凉,“其实你和显儿都是你阿耶的儿子,也都是我的儿子。你们若愿意随我一直姓武,我又怎么会动过废掉你的念头呢?”
陛下的这句话,击穿了我的内心。
是啊,李旦虽然如今还叫武轮,可谁都知道,一旦陛下驾鹤西去,他一定会恢复李姓,大周也一定会变回大唐。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武曌和李治的孩子,一定要姓李?